兰陵城中,晨阳初升,街巷渐热。
王渊虹与黎言清师徒二人,不急不躁,晃晃悠悠地游走在市井之间。
或立在茶棚听书,老生口吐莲,说的是前朝丞相夜遇仙人;
或凑在街边看人掷骰子斗鸡,那老道看得眼都不眨,嘴角抖著,怕是心里也痒;
也有时钻进书肆,装模作样翻起杂谈志怪,嘴上嫌“胡编乱造”,眼里却透著熟稔;
再不济,就在棋摊边盯著老头下棋,时不时插两句嘴,贏了便笑呵呵地喝人家一碗茶,输了却扭头走人。
黎言清看在眼里,心中早觉瞭然。
某日晌午,二人坐在城南一处小酒肆,老道正用树枝剔牙,酒意未消。
黎言清放下筷子,装作无意问道:“师父,咱是不是还有刘家那案子没理?”
王渊虹眼皮都未抬,懒洋洋地道:“不急,时机未到。”
“哦。”
黎言清闻言应了一声,心里却早就想明白:
这哪是时机未到,分明是钱袋未瘪,便不肯下工。怕是那刘员外给得不如李家大方,便想著先玩几日再去。
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眼中却藏著笑意。
心道:这牛鼻子老道,也不是坏人,就是馋了一点、懒了一点、会唬人敲银子了一点。
可他没说破。
钱得慢些,住得舒服些,道袍洗得乾净些。
这老道能吃,能睡,也能斩鬼镇邪,便也算不负这师父二字。
—
到了夜里,师徒二人不再歇在那座破庙,而是住进了东城旅店。
一间上房,两床乾净被,还有洗脚水,王渊虹直呼:
“此乃道中清福”。
黎言清看著他把一碟生吃得哗哗响,终於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的道號是?”
老道剔完牙,一抬手,“你想打听为师的道號?晚点告诉你,得再多供我喝几壶才行。”
黎言清笑了笑,没说话,只望著窗外月色。
过了两日,盘缠渐薄,王渊虹终於放下酒壶,拍拍袍子起身道:“走罢,餛飩也该吃完了。”
黎言清本想调侃几句,却也知道正事要紧,便隨他前往刘家。
到了刘府,门前小廝早得了吩咐,一见是道人,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神色,引著二人一路穿堂过院,奉为上客。
与前几日所去的李家不同,刘家更显寂静,府门清冷,院中几株冬青无人修剪,略显凌乱。
而那刘家主刘成,瘦如纸竹,面带病色,衣著倒整洁,一举一动颇有几分读书人做派。
王渊虹走了一圈,站定庭中,环顾四周,眉头轻挑:“府中气息尚稳,不像闹鬼之地。”
说罢,他负手立定,道:“请刘家主细细道来。”
刘成拱手,声音有些发哑:“亡妻王氏,於半年前病故。然近来数夜,总在梦中见她来。”
“她唇动似言,然我听不清所说何语,每每梦醒,皆头痛如裂。” “我知自己读过些书,也知魂梦之说未必空虚,故请二位前来查明。”
王渊虹听完,轻疑一声,忽又盯著刘成,眼神如刀:“刘家主,可还有隱瞒?”
此话一出,黎言清心中一动,暗道:果然有事未说。
只见刘成面色一滯,嘴唇微微颤了几下,终还是低声道:“二位,隨我来吧。”
——
进了內房,屏风遮光,屋中点著香,气味清冷而淡。
刘成站在那亡妻的遗像前,神情沉沉。他嘆了一口气,道:“家中这点丑事,说出来也不光彩,但也瞒不过高人法眼。”
“王氏入我刘家为妻时,身边带了三个婢女。她与我伉儷情深,从不猜疑。可惜她体寒不调,生子之后,身子每况愈下,医者言不可再行房事。”
“可那三名婢女,自幼贴身,王氏不忍遣散,我一时意乱,便將她们逐一收为妾室。”
“王氏知晓之后,虽无言责我,但自此鬱鬱寡欢。”
“再过数月,竟是一病不起。”
说到此处,他低头长嘆,眼神中似有悔意:“我本以为她心地温良,能容这一切,谁知她竟藏痛於心,竟至抱恨终身。”
而王渊虹却只是冷冷说道:“怪不得託梦时语不成句。你妻生前咽不下这口气,死后亦心结难解,魂魄不得其所。”
屋中静得很,香火燃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王渊虹垂眼看著刘成,忽地开口:“你那三位妾室,现如今身在何处?”
话音一落,刘成的肩膀便轻轻一颤,似是这句话,触到了他藏在心底的某根弦。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双手交叠,不住搓著指节。
良久,他低声说道:“自王氏亡后,那三位妾室也都陆续去了。”
黎言清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都死了?”
刘成点点头,神情像是被压了许久的石头终於崩塌:“是她们一个个死得都很蹊蹺,有病没病的说没就没了。。”
“这一年里前后就去了四位妻妾。”
“本以为是病、是命,不想如今连王氏也魂来梦中我”
他终於忍不住了,眼圈一红,扶著桌子坐下,低头呜咽起来。
“从前府中歌舞盈庭,如今空空荡荡,四座新坟,全是我妻妾。我这些时日夜夜梦回,不敢多睡一刻,也不敢再娶谁家愿把闺女嫁进刘府?谁不道我命硬、克妻、损福”
他说著说著,声音哽住,竟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失意男人。
王渊虹却只是淡淡望著他,手指缓缓摩著酒葫芦。良久,他才摇了摇头,轻声道:
“这不是冤,也不是孽。”
“不是鬼神作乱,也不是妖邪索命。”
“这,是人心化劫,自家种的因,自家结的果。”
“府中之乱,终究是你刘成之过。她怨你,也恨你,唤你入梦,也不过是要你心中记得,莫忘了她们曾是活人,不是你咳一口气就能遣散的尘埃。”
“家中之事,还需家中人解。”
王渊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语气不重,却字字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