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雨越来越大。
狂风夹着暴雨,在青乌县的上空肆虐嘶吼。
王宅里黑乎乎一片,只剩主人房门口还悬着一盏灯笼,绽放出昏黄的光。
王朗躺在厚实的棉被窝里,辗转难眠,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床顶承尘上悬挂着的八卦镜。
之前那么长时间,刘芙的胎相素来平稳,吃的香睡的好。
可就在王朗今儿挂上这面八卦镜后,刘芙体内的胎儿反应突然变得十分剧烈,动辄踢打刘芙的腹部,刘芙还说感觉到腹中婴儿在撕咬自己的血肉,直把刘芙疼的死去活来。
刘芙便说这八卦镜不对劲,每次在外头都好好的,一进这房间孩子就闹腾的厉害。
于是,刘芙今晚便提议和王朗分房睡。
因为王朗心头有疑虑,百味杂陈,也就同意了。
此时此刻,王朗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陈安白天说过的话:
——这是开光过的八卦镜,你挂在卧室床顶的承尘上,可镇邪,可照妖邪,可保你平安。也不枉你对我陈家忠心效力多年。
王朗半生经商,素来精明,虽然如今上了年纪,脑子却不糊涂。
阿芙的肚子比寻常孕妇大不少,而且阿芙的食量特别大……还有胎动特别剧烈。
这些都很反常。
虽然大夫给出了说法,但身为日夜陪伴在刘芙身边的王朗,仍旧感觉不太对劲。
尤其是……自己身体有暗疾,娶了九个姨太太都没能怀孕。他如何不知道是自己的身子出了问题?
可这面八卦镜带给刘芙实打实的反应,就如同戳穿王朗自我欺骗的一根针。
脑海中,刹那间闪过万千个念头,难以自持。
“……阿芙来历清白,没有和野男人交合,那孩儿就是我王朗的种!我不该胡思乱想!”
王朗狠狠的晃了晃脑袋,紧紧捏着拳头,不断试图说服自己。
啊!
倏忽听得外头传来阵阵窸卒悉窣的声音,还有伴随着人的尖叫声。
外头下着暴风雨,树影摇曳,阴风怒吼。
王朗生怕自己听错,便仔细侧耳聆听了片刻,终于确定那是人的尖叫声。
“阿芙,阿芙……”
“都是我不好,非要闹脾气分房睡。”
王朗担心着阿芙和腹中孩儿,为自己答应分房睡的决定生出浓浓愧疚,便赶忙掀开棉被,裹上棉袄子,穿上布鞋,匆匆出了门。
王宅是个二进的四合院,面积不大。前院几间房给丫鬟们住,其他九房姨太太挤在内院的东厢房和西厢房。除了正妻有个独立房间外,其他妾室都两人共用一间房。
按理说这样的条件,容纳不下九房姨太太,但恰逢乱世,女人家尤其难活。便是拥挤些,姨太太们也都忍了下来。
走出正房大门的时候,尖叫声已经停了下来,王朗分辨不出来自哪里,便忍着寒意先去了东厢房看,嘴里还焦急的叫着“阿芙”。
刚到东厢房门口,见得房门还开着,但是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王朗立刻变得警觉起来,赶忙找到火折子吹亮照明。
借着昏黄的光,王朗看见房里的情形后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只见四个姨太太……全身都被咬烂了,腹部被撕开,里头的内脏都没了。
“怎么会……”
短暂失神过后,王朗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股极度不安的感觉,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站起身,跌跌撞撞朝西厢房走去,嘴里焦急的叫喊着:“阿芙,阿芙……我的儿啊,千万不能有事呦。”
轰隆!
雷光划破苍穹,震耳欲聋的雷声在院子上空炸开。
惊得王朗身子一阵跄踉,他赶忙扶着回廊的墙壁,跌跌撞撞朝着西厢房奔去。
到了西厢房门口的时候,同样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通过火折子的微光,见得房间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五具血淋淋的尸体,是另外五个姨太太的……
还有个人影扑在地上,背对着自个儿,正在低头啃吃着什么,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王朗觉得那人影有点熟悉,便举着火折子战战兢兢凑近了去,嗫嚅着嘴唇,“你,你是谁……”
那扑在地上的人听了声音……然后缓缓回头。
待得瞧见那人面容的瞬间,王朗整个人都吓得瘫在了地上,失声大呼:“阿,阿芙……你怎么……”
刘芙此刻倏忽缓过神来,满脸是血,哭泣着:“郎君,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忍不住……之前都好好的,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呜呜呜~”
刘芙跪在血泊中,浑身是血,孤苦害怕,身体都在发抖,整个人的精神近乎崩溃。
她看着自己的手,颤斗着,然后狠狠往地上砸:“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王朗上去抱住她,她挣扎:“放开我!我会吃了你!”
她猛地撕开衣襟,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皮肤下有东西在剧烈蠕动,像婴儿的手在抓挠。
“郎君……我好疼……它在我肚子里咬我……它说……它饿了。”
说罢刘芙猛然抬头,眼中含泪,近乎崩溃的嘶吼着,“它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孩子啊!?究竟是不是啊……”
王朗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盯着那蠕动的腹部,仿佛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似得。
脑海中所有的猜测和担忧……都仿佛在此刻得到了验证。
“郎君,我好疼,我好饿……我受不了了……啊啊啊。”刘芙此刻撕心裂肺的惨叫着。
王朗听了这般叫声,心头如刀绞般的疼,倏忽间陡然想起来什么,赶忙跑去正房,一把扯下挂在床顶承尘上的八卦镜,忽然间……泪水就忍不住的往下流。
“我王朗一辈子本分做人,不偷不抢,只求有个孩子,不叫我老王家断了香火……可你们连这点权利都要夺走?”
“九房妻妾多年不孕,大夫说我是‘天命’。
我四处寻访名医生,不过想要个求子偏方。我捐香油钱、拜神求符,只想给我老王家续个香火,我只想做一回爹啊。
如今阿芙终于怀上了,却是个妖孽。”
“我只是想当一次父亲……有错吗?”
王朗闭上双目,泪水决堤而下。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屋外还传来刘芙那声声绝望的抽泣声:郎君,我好疼,我好饿……它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孩子啊?
每一声的质问,都仿佛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扎在王朗的心尖上。
心碎,窒息,崩溃……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王朗眸子里已经写满了狰狞和决绝。
“少东家,我知道你为我好。但这可是老王家唯一传宗接待的机会了,我只想做一回爹……对不起了,少东家。”
“对不起……”
咔嚓!
王朗捏紧拳头,狠狠砸碎了八卦镜。玻璃渣子刺入了手背皮肤,丝丝鲜血流淌下来,锥心的疼。
王朗却顾不得这些,一把将破碎的镜子塞进裤兜,然后拿了些银票,打包了些衣物。忽又猛地打开衣柜大力翻找,终于找到那双还没纳完的小红鞋,连带纳鞋用的针线包一起塞进包袱,飞奔出了正房,再次来到西厢房的时候,发现刘芙已经站了起来,整个人的情绪已经正常许多。
“阿芙,你可感觉好些了?”
刘芙重重点头,惨白的脸腮还微微颤斗着,眼神里露出后怕之色,“恩。胎儿不闹腾了,也不饿了,很安详的抚摸我的腹部。可是刚刚的一切好可怕……我腹中的还是咱们的孩子吗?”
王朗不再尤疑,紧紧抱住刘芙,泪流满面,“是。这孩儿就是我们的种。等他出生,咱们就供他读书人字,像少东家那般体体面面的。”
刘芙抱紧王朗,哭成了个泪人,好一阵子才道:“可我刚刚吃了人,现在可怎么办?”
王朗道:“我带了些银子,我们连夜离开这里,出城去外头过活。”
刘芙大感诧异:“可是外头都是流民,还有很多邪祟。”
王朗双目变得决绝,“阿芙别怕,再苦再难,我也会照顾好你们母子。让孩儿平安降生。我连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期许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叫王平安。”
刘芙紧紧抱住王朗,破涕为笑:“这真是个好名字,以后就叫王平安。再苦再疼,我也一定把这孩子生下来,给郎君家里续了香火。”
“咱们快趁夜离开。”王朗搀扶着刘芙匆匆朝院门口走去。
就这时候,漆黑如墨的院子里忽然发出一阵婴儿的啼笑声。
王朗和刘芙同时停下脚步,举目四望,试图找到那啼笑声的来源。
声音又响了起来。
王朗和刘芙这才确定声音源头,纷纷低头看向刘芙的腹部。
刘芙忽然面色大变,“郎君……我感觉它又要出来了……我不想吃你……”
“啊!!”
刘芙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眸子忽然变得猩红,牙齿也一点点的变的尖长。
她猛的推开王朗,“郎君,我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快走,去找少东家……”
然而,王朗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固执的再次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死死抱住,泪流满面地嘶吼:“我不走!要死,我们一家三口就死在一起!平安我儿,爹在这儿!”
……
王宅大门口的老槐树下。
陈安和陈立山各自撑着油纸伞,站在滂沱夜雨之下。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飞鱼服腰挎雁翎刀的密卫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冲陈立山拱了一手,“大人……这位是?”
这密卫刚要汇报,陡然看到旁边多了个俊朗青年,不由多问了一句。
陈立山道:“我侄儿陈安,不是外人。阿七你有话直说。”
“安少爷好。”密卫拱了一手,这才继续往下说:“我把王宅正门,六哥把后门。期间并未任何人出入。王朗和他新纳的小妾刘芙,以及另外九房姨太太都在里头。”
陈立山点了点头:“这样耗下去总归不是个事儿。那灵婴一天一个样,发育的很快。虽然三哥心存善念,有意给王朗体面,但做事也不可死板。阿七你去敲门,就说传我的话,让王朗连夜到衙门走一趟。支开王朗后,我找个机会动手就是。”
“是。”
阿七拱了一手,正要去开门。
就这时候——
吱呀。
王宅大门忽然被推开。
三人顿时警剔起来,纷纷侧目看去。只见有个人影从门里艰难的爬了出来,顺着夜雨艰难的朝着马路对面一点点的爬来。
“过去看看。”陈立山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拎着走马灯,带头走了过去。
到了近前,陈立山和阿七各自拔出雁翎刀,警剔的提防着前方的人影,同时把陈安护持在身后。
借着马灯昏暗的光,陈安赫然见得那个在地上爬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朗。
此刻的王朗全身都已血肉模糊,到处都有撕咬过的痕迹,已然奄奄一息。
王朗见到了眼前的三人,随即将目光投在陈安身上,吃力的开了口,“少,少东家。”
陈安蹲下身去想扶起王朗,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因为王朗全身都被撕咬烂了……
陈安的手只好停在半空,“阿七,去陈府找秋菊,赶紧找个大夫来。”
噗嗤。
王朗吐了口鲜血,“少东家,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少东家……我知道……你在帮我……可有些事……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做……我只想当一回爹啊……”
说着,王朗哆嗦着从怀里拿出那面破碎的八卦镜,塞到陈安手里,“我这一辈子,没考过功名,没挣过大钱,因为没法子传宗接代,被人嘲讽了一辈子,被祖宗骂了一辈子……可今天,我是个爹了。
我想让它知道——它不是野种。它有个家。有个做爹的,愿意为它死。”
拿着染满鲜血的镜子,看着破碎的镜面……陈安便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骤然间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王叔,你这又是何苦。”
咳咳咳。
王朗剧烈的咳着血,颤颤巍巍从怀里拿出一双婴儿的小红鞋,喃喃的念叨着:“这是我亲自给孩子做的鞋子,还没来得及给他穿,我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说着,王朗跪伏在地上,紧紧拽着那双小红鞋,“我王朗这辈子没做过坏事,没偷没抢,我只是想有个孩子,想听人叫我一声爹。少东家,我错了吗?”
“我只是想做一回爹,不想死的时候,连个哭我的人都没有,我不想死后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少东家,我错了吗?
就因为我想当一次爹……老天爷就要把我的儿子变成鬼?”
“今儿老奴恳求少东家,杀了阿芙和胎儿后,能给我一家人体面。莫要让人晓得我王朗生了个妖孽。如此也算顾全了我老王家的名声。让我一家三口走的体面。
少东家,老奴求您了!”
说罢,王朗一头磕在地上,鲜血和雨水融为了一体。
陈安看着那个血淋淋的老头,陡然间感到几分难掩的肃穆和悲怆。
老王主动打碎了八卦镜,便意味着他比谁都清楚内情。却还拜托陈安杀了他的妻儿……
听王朗的口气,他不恨刘芙,不恨灵婴,更不恨陈安。
王朗恨的是这个世道:
九房妻妾多年不孕,大夫说是“天命”;
他捐香油钱、拜神求符,换来的是一次次失望;
终于怀上了,却是个害人的“妖孽”。
饶是如此,王朗最后仍旧秉持着人性的善良。拜托陈安处理掉阿芙和胎儿。尽了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护持着阿芙和胎儿的名声。
他只是想当一次父亲,有错么?
王朗从未疯,疯的是这个世道,这个荒诞的世道!
呼。
陈安长舒一口气,缓缓蹲下身,“王叔,你没错,我答应你,定成全你一家名声。不叫外人非议你一家老小。”
说完,陈安见了王朗和发抖抽搐的身子,浑身涌流而出的鲜血,尤其在看到他怀里拽着的那双小红鞋时,不由想起了王朗白天在陈府房间里笑着纳鞋的场景。
短暂沉默后,陈安加了一句:“王叔和刘芙有个健康的孩儿,因为如夫人妊娠反应大,家父安排他们一家去了外地养胎。”
“谢谢……少东家!”
王朗吃力的磕着头,死死拽住那双小红鞋,像护着刚出生的孩子,脸上绽放出一抹前所未有的释然,“我家孩儿叫王平安,本打算他出生后,带他去城东看槐树开花,教他写字,想他跟少爷那般体体面面……
我的孩儿平安呦,幸得少东家眷顾,你可以体体面面做一回人呦。”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被暴风雨掩盖。跪在地上的王朗再没了动静,一双染满鲜血的手还死死的拽着那双还没纳完的小红鞋。
陈安见到那小红鞋的鞋面上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朵小小的槐花,脑海中久久回荡着王朗白天说过的那句话:等娃儿出生,我要带他去城东看槐树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