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一刻。
天光破晓,层云浸染金边。
破庙内残馀的阴寒,已被初生的曦光驱散大半。
此时,陆瑾等人早已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这座破庙,前往芦苇村
罗教散人燕十三暂时添加陆瑾的队伍,跟在他们身旁。
关于他独自猎杀的那具练气七层水魈尸体。
陆瑾则是让家境富裕的周康腾出一个储物袋给他装起来。
周康不敢怠慢。
他虽心疼储物袋这等造价不菲的器物,但陆瑾有令,只得麻利地从腰间挂着的几个储物囊中挑选。
最终选出一个巴掌大小、绣着简单云纹的灰色布囊。
他解下袋口束绳,确认里面空空如也,这才递给燕十三。
“燕道友,请收好。”
燕十三接过储物袋,入手温润,显然品质尚可。
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感激,抱拳道:
“多谢陆大人,多谢周兄。”
随即,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水魈尸体吸入内有乾坤的储物袋中。
随着袋口束紧,那股令人不适的腥气顿时被隔绝,众人皆感轻松不少。
这时,看向陆瑾的一位新部下王令。
他的目光,自昨夜睡前就未曾真正离开过那只麻袋。
此刻见水魈尸体被收起,心中那份对功勋的渴望再次翻涌。
他尤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对着陆瑾抱拳,声音带着几分忐忑:
“大人,属下斗胆一问。”
“既然燕道友如今已与我等同行,共谋诛妖之事,说明其可信。”
“那昨夜属下几人想与他交易那水魈尸体,换取功勋之事,不知大人”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明。
陈石、周康与赵青衣,此刻都悄悄看向陆瑾。
功勋,对他们这些镇魔司底层人员而言,远比金银更珍贵。
尤其是周康,他虽家境富裕,但在镇魔司助力不大。
再加之习练符录之术耗材巨大,他目前的功勋也是十分吃紧。
陆瑾闻言,并未立刻回答王令。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在王令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其他三人隐含期待的神情。
随即,他抬眼看向燕十三。
燕十三立刻挺直腰板,神情肃然。
“此事。”
陆瑾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待那瘤顶鹤妖伏诛,任务了结之后,你们之间的交易,本官不再干涉。”
此言一出,王令、周康等人难掩眼中的欣喜。
陆大人虽未当场允诺,但这句“不再干涉”,便是默许了他们在任务完成后进行交易。
这对他们而言,已是天大的好消息。
“谢大人!”
王令四人齐声应道,语气中充满了干劲。
燕十三也适时地拍了拍胸脯,对着王令等人朗声道:
“诸位镇魔司的兄弟放心!”
“此行若能助陆大人与娘娘成功斩杀那孽鹤,擒回我教叛徒,燕某说话算话!”
“这水魈尸体,保管能再给诸位一个满意的折价!”
他这番话既是对王令等人的承诺,也是在陆瑾面前再次表明立场。
顿时,气氛一时缓和融洽。
王令四人心情大好,与燕十三招呼一声,便一起率先踏出破庙大门,在外等侯。
只馀陆瑾一人最后走出。
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留下诸多记忆的残破庙宇。
目光掠过中央那尊破败的泥塑佛象,以及佛象前盘坐如枯木的灰衣老僧慧空。
就在陆瑾抬脚,即将迈过那腐朽门坎之时。
“这位镇魔司的大人,且慢。”
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沙哑。
是慧空。
陆瑾脚步一顿,停在门坎前。
他缓缓回身,深邃的目光落在老僧身上,语气平静无波:
“大师有何要事吗?”
只见那仿佛入定了一整夜的慧空,此刻竟缓缓站起了身。
他枯瘦的身形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灰布僧袍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尘。
他朝着陆瑾的方向,双手合十,郑重地行了一礼,头颅深深垂下:
“阿弥陀佛。”
“贫僧想要向大人道一声谢。”
“昨夜,疑有邪祟夜袭此庙。”
“若非大人神威,出手降魔,化解危厄。贫僧此朽躯,恐已为邪祟所害。”
“故而,救命之恩,贫僧感激不尽。”
陆瑾看着老僧低垂的头颅,脸上并无波澜。
他微微颔首,算是受了这一礼,淡然道:
“大师言重了。”
“斩妖除魔,护佑一方,乃我镇魔司分内之责。”
“这等小事,无足挂齿。”
说完,他不再停留,重新转过身,背对着慧空,一步便跨出破庙大门。
清冷的晨风裹挟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涌入。
慧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望着陆瑾那青袍挺拔、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晨曦中的背影。
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眼中神色复杂难明。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悠长的佛号,带着难以言喻的叹息:
声音在空寂的破庙内回荡,更添几分孤寂。
而后。
慧空不知呆立了多久。
“咦?”
“人呢?镇魔司的大人们去哪儿了?”
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声音打破了庙内的宁静。
只见角落干草堆上,小道士清风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头发乱得象鸡窝。
他茫然四顾,发现昨夜还热闹的庙堂此刻空空荡荡,只剩下自己和那老和尚。
他不禁惊异地跳了起来。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视线最终定格在立于佛象前、背影显得格外萧索的灰衣老僧身上。
清风立刻恢复了那副自来熟的模样,蹦跳着跑到慧空身边,毫无顾忌地扯了扯老僧的僧袖:
“慧空大师!慧空大师!陆大人他们人呢?”
“咋一觉醒来全不见了?”
慧空被他的动作惊扰,从望着庙门方向的出神状态中醒悟。
他微微侧头,看着眼前这个行为跳脱、道行低微的小道士,声音平淡地答道:
“刚离开不久。”
“他们自然是去斩妖除魔了。”
“斩妖除魔?”
清风眼睛一亮,随即一拍大腿:
“哎呀!这等热闹事怎么能少了我清风!”
他立刻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那些零零散散的家当。
几张皱巴巴的黄符、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几枚铜钱,胡乱塞进一个斜挎的旧麻袋里。
一边收拾,一边还不忘从怀里摸出半块昨夜从周康那里讨来的、早已干硬的饼子。
他囫囵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
收拾得当后,清风挎好麻袋,嘴里叼着饼,大摇大摆地就往庙门口走去。
但走到门坎处,他又忽然停下。
回头对着依旧伫立原地的慧空挥了挥手。
然后咧嘴一笑,露出沾着饼渣的牙齿,语气轻松:
“慧空大师,有缘再见啦!”
“对了,小道我昨晚闲着没事,给你算了一卦。”
他顿了顿,似乎很随意地补充道:
“卦象显示,你目前苦恼的那个劫难嘛努努力,应该还是能度过去的。”
“所以不用太过消极啦!”
话音未落。
这个小道士已如一阵风般窜出了破庙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晨光笼罩的山道尽头。
但回到破庙内。
慧空闻言,如遭雷击。
他那原本古井无波、甚至带着几分暮气的脸庞,在听到“劫难”二字时骤然僵住。
浑浊的双眸猛地收缩。
瞳孔深处,一抹凶戾的厉色一闪而逝。
他盯着清风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
直到那轻飘飘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山风中。
慧空才缓缓地、极不自然地转回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身旁那尊残破不堪、彩漆剥落的泥塑佛象上。
那眼神,再无半分敬畏,更无丝毫信徒的虔诚。
此刻,慧空嘴唇无声地嗡动了几下:
“一个练气三层的小道士,竟敢给本座卜卦,还直言不难度过,让本座不要消极。”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胆大妄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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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一转。
巳时,正二刻。
隅中时分,日头渐高,临近晌午。
陆瑾一行人终于走出连绵起伏、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
眼前视野壑然开朗。
一片广袤无垠的水域映入眼帘。
数条大河在此交汇,形成星罗棋布的河汊水网。
比人还高的茂密芦苇荡,铺满了他们视野所及的河岸与浅滩,一直延伸到水天相接的远方。
芦苇随风起伏,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
一座依水而建的村落,就坐落在芦苇荡边缘稍高的土坡上。
这便是他们的目的地——芦苇村。
村中房屋多是简陋的土坯茅屋,间或有几间稍显齐整的青砖瓦房。
渔网、破旧的木船、晾晒的鱼干随处可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腥气和柴火味。
一条被踩踏得板结的土路蜿蜒穿过村落,连接着码头和更远处的河岸。
陆瑾等人步入这条土路,进入这座村落。
整个村子今日稍显热闹,路上不少本地村民漫步。
这些本地村民在见到陆瑾这一行带着兵器、气质迥异的外乡人,大多驻足,远远观望。
眼神中带着好奇,也藏着几分警剔与忧虑。
陆瑾等人沿着村道行走,找到了一处供行脚商贩歇息的驿站。
驿站简陋,不过是一间稍大的茅屋。
外搭着遮阳的草棚,再摆着几张瘸腿的木桌条凳。
陆瑾搬了一条凳子坐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三江镇捕头王魁给予的简易地图,递给王令:
“王令,按图索骥,去寻村里那位姓孙的猎户。”
“他是王捕头的人,练气中期修为,对此地应较熟悉。”
“将他带来见我。”
“是,大人!”
王令领命,接过地图,迅速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快步离去。
其馀人在草棚下落座。
陆瑾抬手,招来驿站穿着粗布短打的老板:
“店家,上壶热茶,再来些干净的水。”
“好嘞,官爷们稍等!”
老板应得利索,很快提来一壶粗茶,几个粗陶碗,又端来一盆清水。
陆瑾示意赵青衣付了茶钱。
趁着倒水的功夫,陆瑾状似随意地开口:
“店家,我等乃镇魔司所属,奉命前来查探村外芦苇荡妖魔食童一案。”
“近日,这村里可还太平?”
“那妖魔,可有再行凶作恶?”
驿站老板一听“镇魔司”三字,手猛地一抖,差点打翻茶壶。
他的脸上立刻堆满了敬畏与激动交织的神情:
“哎哟!原来是镇魔司的官爷们!”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您们盼来了!”
他搓着手,语气略显急促:
“托官爷们的福,俺们村这几日还算安定!”
“自打上次那杀千刀的妖鹤叼走了李老汉家的么孙,这有小半个月了,再没听说有娃子出事!”
“也没见啥妖魔敢大摇大摆进村祸害。”
“大伙儿是又怕又盼,就等着象您这样的青天老爷来除了那祸害呢!”
他顿了顿,心有馀悸地望了望村外那片无垠的芦苇荡,压低了声音:
“就是那芦苇荡里头,动静好象更邪性了。”
“一到晚上,瘴气重的吓人,有时候还能听见怪叫,跟鬼哭似的。”
“大伙儿现在别说进荡,就是靠近点都心里发毛,打渔都不敢靠近那片局域。”
陆瑾静静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待老板说完后,
他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燕十三:
“燕小友。”
“你近日曾深入芦苇荡追踪叛徒,并被水魈追杀。”
“依你所见,那荡中妖魔踪迹如何?”
“那瘤顶鹤妖盘踞之处,有何特异?”
燕十三放下茶碗,神情凝重地回忆道:
“回大人。”
“那芦苇荡深处,确实已被一股极其浓稠的灰白瘴气笼罩,能见度极差,十丈之外便难辨人影。”
“瘴气中蕴含阴寒湿毒,久待恐伤及肺腑。”
他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至于妖魔”
“属下遭遇并斩杀那头水魈时,曾感受到附近水域潜藏的气息绝不止它一个!”
“粗略感知,聚集在那片内核局域的低阶水中妖魔,规模少说也有两手之数!”
它们彼此间似乎井水不犯河水,象是在戒备着什么,又象是被什么力量约束着。”
陆瑾闻言,若有所思起来。
这时,王令已带着一个精壮的猎户赶来。
陆瑾才沉吟道:
“瘴气封荡,妖魔齐聚。”
“如此看来,那只瘤顶鹤妖,在你教叛徒的襄助下,已基本掌控了局面。”
“它召集这些低阶妖魔拱卫巢穴,近日恐怕就要正式冲击凝液境了。”
陈石等人闻言,脸色一惊。
他们深知练气境圆满妖魔冲击凝液境意味着什么,那将是实力质的飞跃。
“大人!”
陈石沉声道:
“若真如此,我们原定的守株待兔、等其出巢觅食再行围杀之策,恐怕”
“恐怕已然行不通!”
周康接口,语气急促:
“必须改变计划!”
陆瑾缓缓颔首,认可这两位部下的担忧:
“不错!”
“有罗教中人从中作梗,为其护法,更聚拢妖魔为屏障。”
“坐等其功成破境,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在其闭关突破的关键时刻,捣毁巢穴,斩草除根。”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
一道空灵熟悉的女声,如同贴着耳廓响起,清淅地传入陆瑾的识海之中:
“陆大人明断!”
“妾身适才以神念秘法再探那芦苇荡深处,已感应到澎湃妖元躁动!”
“那只扁毛孽畜,恐怕已然开始冲击凝液境壁垒。”
“其巢穴妖力沸腾,正是最脆弱亦是最凶险之时。”
“妾身认为,事不宜迟,我等必须即刻出击,迟则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