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不错,此物名唤‘水魈’。”
“乃生于江河沼泽深处的妖魔,尤喜藏匿于水草繁茂、淤泥沉积之地。”
“其生有鳞甲,力大无穷。”
“性情更是残暴嗜血,尤喜潜伏于水流湍急或渡口浅滩处。”
“待人或牲畜落水,便以利爪破腹掏心,吞噬脏腑内脏,凶戾异常。”
解释罢,陆瑾重新将目光放在燕十三身上:
“这个回答,燕小友可还满意?”
燕十三摸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旋即抱拳道:
“满意,满意!”
“多谢大人解惑!”
“咱以前只知道是水里的凶物,只道是成了精的水猴子,没成想还有这等名头和讲究。”
“镇魔司果然见多识广,佩服!”
但他话锋一转,拍了拍那渗血的麻袋,语气带上了几分市侩的精明:
“大人,凭您的境界,应该也能看出这妖魔生前可是实打实的练气七层境界,凶得很!”
“在你们镇魔司的悬赏榜上,想必也值不少功勋吧?”
“故而小人斗胆询问,是否愿意出些银两,把这具尸身买下?”
“价钱好商量,小人不敢多要,五十两白银就成!”
说着,他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在篝火映照下晃了晃。
陆瑾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的弧度,目光微微眯起:
“哦?燕小友对镇魔司的悬赏规程,倒是了解不少。”
燕十三坦然一笑,没有丝毫被戳破的窘迫:
“嘿,大人说笑了。”
“如今天下不太平,妖魔横行,咱这种漂泊流离的散人,总得给自己谋条出路不是?”
“大梁镇魔司威名赫赫,咱也有所耳闻。”
“如今更是广开方便之门,招揽四方能人异士斩妖除魔。”
“不问出身,只问功绩。”
“咱也是想搏个出路,若能得镇魔司庇护,混个出身,总比四处漂泊强。”
“自然得是提前做做功课,了解了解。”
陆瑾听罢,点了点头。
他这话倒是实情。
大梁朝廷为应对日益猖獗、愈演愈烈的妖魔之祸,镇魔司近年来确实放宽了选拔门坎。
内核原则便是“唯才是举,唯功是录”。
只要有斩杀妖魔的投名状,再通过一次由镇魔司指派的、难度相当的妖魔拔除考核,验明正身并非妖魔奸细或邪修,便能被吸纳为正式的镇魔卫。
因此,如今的镇魔卫中。
除了正经选拔的武者和朝廷培养的修士外。
还混杂着不少江湖草莽,落寞宗门弟子、甚至是被逐出师门的“弃徒”。
他们或为资源,或为庇护,或为洗白身份,纷纷投身于这斩妖除魔的王朝洪流之中。
陆瑾的目光在燕十三袒露的胸膛上扫过,又落回他那看似坦荡的脸上。
他缓缓开口:
“燕道友所言不差。”
“镇魔司,确实欢迎如你这般有真本事,能独立斩杀练气七层水魈的豪杰。”
但他话语微顿,声音陡然转沉:
“只要你能恪守本分,行正道,斩妖邪,不与妖魔苟合,更不去做那伤天害理之事!”
最后“伤天害理”四字,陆瑾刻意强调。
三江镇捕头王魁的提醒他可没有忘记。
故而,他是在推敲这个练气八层境界的罗教散人心思。
燕十三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旋即恢复如常。
他猛地一拍自己结实的胸膛,语气斩钉截铁:
“大人放心!”
“咱燕十三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个‘义’字当先!”
“凡是天诛地灭、人神共愤的勾当,那是万万不敢触碰的底线。”
“但凡沾了半点,不用大人动手,咱自己个儿就抹了脖子。”
随即。
他又搓了搓手,将话题拉回交易,带着几分期待看向陆瑾:
“那大人,您看这水魈尸身,五十两如何?”
陆瑾沉默片刻。
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些许遗撼:
“可惜了。”
“此番外出公干,司内拨付的银钱有限。”
“陆某身上也只有些许散碎银两傍身,实在凑不出五十两之数。”
他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这笔交易。
燕十三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并未纠缠陆瑾。
他目光一转,带着热切和期盼,看向陆瑾身后那四位年轻的镇魔卫——陈石、王令、赵青衣、周康。
这可是练气七层妖魔的完整尸身!
这在他们这几位练气五六层的镇魔卫眼中,无疑是一比不菲的功勋。
五十两白银虽然不少,但四人平摊下来,每人十二三两,咬咬牙,并非完全拿不出。
陈石眼中流露出心动。
王令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周康出身富家,银两问题就不是问题。
赵青衣虽然面色依旧清冷,但眼神也透露出不假的渴望之色。
但众人都没有敢出口接受这笔交易。
就在王令嘴唇微动,似乎想开口询问陆瑾意见时。
陆瑾提前察觉到了这四位部下的意图,轻微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落在四人眼中,如同冷水浇头。
陆瑾的制止之意,不言而喻。
虽不解其深意,四人纵有万般不舍和疑惑,也不敢忤逆。
燕十三将这细微的交互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脸上的失望之色更浓,却不敢有丝毫怨怼。
他反而立刻挤出笑容打着圆场:
“哎呀,无妨无妨!”
“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是咱这货不合诸位胃口,嘿嘿。”
他动作麻利地蹲下身,重新扎紧麻袋口,将那浓重的血腥味尽量封住。
然后他扛起沉重的麻袋,走向庙内另一侧一个靠近破窗、正对夜风吹拂的角落。
他小心翼翼地将麻袋放在通风处,让夜风带走逸散的腥臭,以免熏到庙内其他人。
“诸位大人早些歇息,咱也累了。”
燕十三在通风口盘腿坐下,靠着冰冷的墙壁,对着陆瑾这边拱了拱手。
而后,他便闭上了眼睛,一副不再打扰的姿态。
顿时,破庙内的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与老僧慧空那单调而规律的“笃笃”木鱼声,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陆瑾不再言语,走到自己铺好的干草堆前,盘膝坐下。
他五心向天,闭目调息。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刚才那年轻小道士清风,见陆瑾这边没了动静,也识趣地不再去打扰他。
而是笑嘻嘻地凑到正给驮马添草料的周康身边。
他搓着手,开始一番巧舌如簧的讨要。
周康无奈,只得被他磨去几块干粮。
清风这才心满意足地捧着“战利品”,溜回自己的篝火旁,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一时间。
这荒废古刹之内,泾渭分明地分作了四块局域:
一方是敲着木鱼、仿佛与世隔绝的枯槁老僧;
一方是闭目养神的陆瑾及其轮流守夜的四位部下;
一方是守着麻袋、在角落阴影里打盹的罗教散人燕十三;
一方则是捧着干粮、在篝火边吃得津津有味的小道士清风。
篝火明灭,木鱼声声。
夜风穿堂,各怀心思。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残破的神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