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寂。
往生堂内,灯火摇曳,月光如霜
一股子阴森寒意与窒息感,伴随着那句阿弥陀佛在倾刻间迸发。
钟离火有半边身子,正朝着密道入口的方位。闻言身形紧绷,竟似被月光钉在了原地。他循声回头,与不智和尚遥相对峙。
“钟施主……”
不智和尚双手合十,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声音一如白日,谦卑温和。那腔调,亦拿捏得圆润熨帖。仿佛眼前的钟离火,只是个不小心闯入的香客而已:
“三更露重,何不安歇?反倒来这往生堂,扰佛门清净?”
钟离火缓缓直起身,腰背挺得如一杆长枪。既然被撞破,再多解释皆为枉然。他并未答言,只冷冷地反问。声音似这堂下铺设的灰石砖,又冷又硬:
“大师,我且问你。那李德裕与秀儿,如今身在何处?”
不智和尚年轻的面容,闻言竟浮起一丝远超同龄的悲泯。他双手合十,叹道:
“阿弥陀佛。钟施主,我昨日便托明心告知。李施主自知尘缘未断,难登西天极乐世界。便携其孙女,一同下山去了。”
“呵,下山了?”
钟离火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不知怎的,竟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往生堂内打着转,有种说不出的揶揄与讥诮。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当着对方的面解开,亮出其中的碎糕:
“秀儿离家出走前,用所有积蓄买下这些桂花糕。她忍着不吃,是想都留给爷爷。还请大师教我,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会放弃给爷爷的礼物,就这么离开吗?”
不智和尚微微仰头,露出‘原来如此’的了然神色。
他自以为计策天衣无缝,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小事上露了马脚。眼里原本的悲泯与温和,顿如潮水般褪去。只馀下一片居高临下的,尤如俯瞰蝼蚁的冰冷眼神:
“钟施主,你只看到一家骨肉,一对爷孙,一块糕点……”不智和尚的声音陡然变得洪亮,再也不复方才的谦卑:“而我看到的,却是这两界山数万生灵的安危!”
见对方扯起这大义的虎皮,钟离火心头一凛,全然不理会他这套鬼话,冷声道:
“不要东拉西扯了,敢做不敢认!这与你谋害李德裕和秀儿,有何干系?”
“当然有关系!”
不智和尚往前迈了一步,那月白僧袍无风自动。一股迫人的气势迸发,让堂内的梵文经幡都微微颤动:
“李施主寿元将尽,尸身终要下葬。与其让他病死榻上,化作枯骨。还不如为这两界山的数万生灵,做出最后奉献!这一世他功德无量,来世必登西天极乐。”
“哈哈哈哈哈,大师,好一个功德无量啊!”钟离火怒极反笑,那笑声充满嘲弄意味:“杀人就杀人,编排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说辞做什么?”
杀人?
不智和尚身形颤斗,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他踱了两步,任僧袍下摆扫过地上映照的月光。眼中浮现出一股讥讽,以及怜悯的神色:
“钟施主,你错了。你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吗?”
“这世间妖魔当道,朝廷昏庸,本就是苦海沉浮。百姓愚钝,整日活在恐惧、病痛和绝望之中。贫僧给了他们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一个登上西天极乐的梦。”
“他们来到寺里,吃斋念佛,心怀希望,安详地圆寂。他们走得没有痛苦,甚至怀着对来世结下善果的憧憬。而你呢,一叶障目,管中窥豹,见识过于短浅。”
“他们的牺牲,并非毫无用处。成为贫僧的臂助,才能保护更多山下万民。象你这样戳破美梦的假慈悲,才是真正的大奸大恶!”
钟离火往日在生意场上与人辩驳不下百回,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等歪理,笑道:
“你所谓的保护,就是把这些老人当成豢养起来的牲畜?待时辰到了,便拉出来献祭牺牲?你这根本不叫保护,就是赤裸裸的欺骗!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诱骗这些无辜老人坠入编织好的罗网。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贫僧并非为了一己私欲,这是大爱!大爱,钟施主你懂吗?”
不智和尚情绪激动,额头青筋暴起。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辩解道:
“贫僧爱此间众生,远胜于你!你只看到两人之得失,而贫僧看到的是却是整个棋局。若无贫僧苦苦支撑,两界山必遭受灭顶之灾!贫僧承担了这份罪业,也甘愿背负这份千古骂名。只为给两界山的百姓,一个虚假而美好的太平盛世!”
“而你所谓的善,就是戳破众人美梦,让他们葬送于妖邪腹中吗?你的仁慈,何其狭隘!为了两界山数万生灵的安危,有时候牺牲一小部分人,是使得的!贫僧不是十恶不赦的屠夫,贫僧是为了大义甘愿背负一切的救世主!”
“哈哈哈哈哈!救世主?”
钟离火先是抚掌大笑,旋即敛起笑声。那厉声喝言,尤如当头棒喝:
“救世主,可从来不会自诩为救世主!”
“行,我姑且当你这套牺牲老人,拯救苍生的歪理是对的。为了所谓的大义,可以牺牲这部分人。那么,大师,我问你,秀儿呢?她也算将死之人,该死之人吗?”
不智和尚那双狂热的瞳孔猛地一缩,如同被针扎了般。身上那股佛性的、自以为是的大义光环,在秀儿这个问题面前,轰然碎裂。
钟离火的气势在这一刻攀升至顶点,他一步踏前,衣袂无风自鼓,杀意凛然:
“李德裕年迈,你尚可用寿元将尽来狡辩,可秀儿呢?”
“她正值豆蔻年华,人生才刚开始。她也是你那所谓的大义中,必须要牺牲的一部分吗?若她能牺牲,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牺牲?那你保护的,究竟是谁?你杀她,根本不是为了保护民众!她只是不巧撞破了你的恶事,被残忍灭口罢了!”
钟离火逼视着他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发出了最后的判词:“呵,我还以为是个堕落的佛陀,原来是个吃斋的修罗啊!”
不智和尚闻言,狰狞的脸上瞬间爆发出汹涌杀意。
“阿……弥……陀……佛。”
他盯着钟离火缓缓念出佛号,声音却阴寒彻骨:
“贫僧派明心去好言安抚你,允你在寺中暂住,全是看在土地公的面子上。”
不智和尚猛地踏前一步,脸上伪装的慈悲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杀意。那张年轻的容貌凶相毕露,在月光下简直比恶鬼还要恐怖:
“可你,却偏生要来寻死!钟施主,你知道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