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是熹微,灰蒙蒙宛似一方浆洗得褪了色的旧麻布,浸着寒意与潮气。东方天际尽头,方才勉强挣出一线微芒,将远处山峦映出黛青的剪影。
山门殿正中的‘空门’,便在这晦明交替间无声开启。似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沉默巨兽,静待着门外那黑压压的人群自投其中。
只听‘吱呀’一声长吟,山门殿那扇钉着碗口大铜钉的朱红庙门,应声缓缓向内开启。这木门饱经风雨,色泽已沉淀为深褐。门上的铜环冰冷,却承载着门外所有人的指望。恰似一群南飞的候鸟,盼着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的着落。
晨气凛冽,众人呵出团团白气。混在一块,闻着有股子汗渍酸腐之气。
一张张苍老的脸庞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形容虽各异,眼神却多是相似。似已看透世情,再无甚指望,却又隐约藏着一丝未烬的星火,不甘就此沉寂。
“呀!开门了!开门了!”
不知谁人喊了一声,原本沉寂的人群登时如滚汤泼雪,鼎沸起来。众人皆不约而同起身,朝着那并不甚宽敞的门内涌去。
人头攒动,挨肩擦背,密密匝匝,竟无半隙之地。
徜若离得近些,还能早早站上台阶。可要是离得远了,便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只能被人潮无情地阻隔在外,愈推愈远。霎时间,妇人的哭喊声、相互倾轧的推搡声,夹杂着几声无力的咒骂响成一片,令场面混乱不堪。
钟离火此刻,却并未随众上前拥挤。依旧安坐于那方被体温焐暖的青石之上,身形隐于歪脖老槐的浓荫之下。默然静观,眼底沉静,不起波澜。
他怀中那尊土地公所赠的信物,既然是面见金光主持的凭证,自不必与眼前这些人争抢入寺的窄路。只是眼前这般光景,仍不免令钟离火心生几分怅惘。
这些老人,是图临死前能有几个月安稳的斋饭。而前世那些在写字楼里熬夜加班的员工,也不过是为了图碎银几两。世间芸芸众生,皆是这般用力地活着。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噼里啪啦!”
倏然,人群里头一串爆响打断此间思绪。这声音又尖又脆,在清晨静寂中尤为刺耳。非是别物,正是岁时节庆常燃的爆竹。
响声不多,也就十来下,却足以惊得众人心头一跳。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更有那胆怯之人,立时返身便走,还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下,拥堵的人潮里竟被生生撕开一道缝隙。一个衣饰尚称齐整的中年男子便趁此时机钻入,抢了个前头的位置。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爆竹定是他使人放的伎俩。
然则,这点伎俩并未能唬住所有的人。那些走投无路的老者身子不过微微一颤,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双足却似老树盘根,依旧紧钉于石阶之上,寸步不移。
他们这辈子,什么没见过?
有人经历过兵荒马乱,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人见过孩子在眼前,被催租的恶吏生生打死。如今半截身子都快入了黄土,哪还会惧怕这几声空响的爆竹?
人群的吵嚷声很快又响了起来,甚至比刚才还大。人们一边骂那个放爆竹的缺德玩意儿,一边更紧张地护着自个儿的位置。
钟离火同样被这突兀声响吓了一跳,随即复归平静。
他从不高估人心之善,亦不低估人性之恶。这世道,有人为了那点蝇头微利,何等腌臜伎俩都使得出来。动用这等卑劣手段,并不奇怪。
这边吵吵闹闹众生相,那边咿咿呀呀重声响。
“撮撮撮,狗狗乖,别怕。”
钟离火转目望去,却是先前那个唤作秀儿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用一双小手紧紧捂住一条黄狗的耳朵,口中不住地哄着。那黄狗显然被方才的爆竹吓坏了,通身颤斗,尾巴紧夹,喉间发出呜呜的哀鸣。
她身旁立着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因挤不进前面,只得无奈退回。此刻他伛偻着身子,满面皆是失望与倦色,唯有看向孙女时,眼里才流露出几分慈爱与暖意。
山门殿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已立着个穿着灰僧袍的小沙弥。看面容尚带稚气,不过弱冠之年。他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由得蹙眉喝止:
“是哪个在此喧哗?!”
“佛门清净之地,岂容尔等清早便燃放爆竹!”
此言一出,阶下登时鸦雀无声。尤其是方才那指使人放爆竹的男子,更是将头埋得低低的。众人皆眼巴巴地望着那小沙弥,生怕他将入寺的名额另与他人。
如此僵持片刻,终究有一位老妪按捺不住,颤巍巍地出声问道:
“小……小师傅,不是说……贵寺每月初一,皆要度化十位有缘之人么?如今……如今这许多人在此,这十个名额……却该如何分派才好?”
此话一出,立时便有人随声附和。毕竟跟爆竹之事相比,上西天才是要紧事!
“正是!小师傅,老身对菩萨最是虔诚不过,已在此苦候了一宿了!”
“呔!你说这话是何意?难道我等皆不曾等侯?”
眼见众人又要争执起来,小沙弥眼中掠过一丝鄙夷与不耐,却还是强自按捺,清了清嗓,扬声道:
“肃静!都莫要吵嚷!”
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方才不疾不徐,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菩萨慈悲,不忍看众生疾苦。金光主持有令,凡年届六旬、心诚向佛者,皆可入寺清修,百年后往生极乐。若是尘缘未了,还望自行了却再来叩门。”
山门殿前,先是陷入一片死寂。众人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都怔住了,面面相觑,不敢置信。隔了数息,这片死寂方被山呼海啸般的欢声彻底冲破!
“菩萨显灵!菩萨显灵啊!”
“阿弥陀佛!谢菩萨宏恩!”
方才还为争抢位置而怒目相向的老者们,此刻一张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绽开了笑,浑浊的老眼里,也淌下滚烫的泪来。他们激动得语无伦次,难以言表心中狂喜。先前因爆竹而生的那点芥蒂,早已被这天降的喜讯冲刷得无影无踪。
只是,这份喧嚣的欢喜,终究是他们的。
钟离火冷眼旁观,心下那份警剔反倒又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