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火只觉神思一阵恍惚,俄而悠悠转醒。
他勉力撑肘坐起,定睛看时,竟发现自家躺在一张铺设得花团锦簇的喜床之上,身上亦不知何时,被换上了一袭玄黑为底、暗红镶边的圆领吉服。
但见绣房之内,陈设富丽。大红绣幔低垂,掩映着摇曳烛影;珠帘亦是七彩辉煌,一行行低垂下来,流光溢彩。案上那一对碗口粗细的龙凤花烛,烛泪凝作金水,烛焰明似丹霞,将这一室映照得红光熠熠,瑞气蒸腾。
再看那张紫檀骨架、螺钿镶崁的八仙桌上。摆着一柄白玉酒壶,几束叫不出名字的异卉鲜花,旁侧更有一堆赤金、珍珠、碧玉、翡翠的首饰,烨烨放光。
钟离火环顾四周,却不见那红衣女鬼踪影,亦不知其去了何处。
他前世在商海宦海中浮沉,也算是在那些销金窟里打滚过的风流人物。此等生死关头,自然不会被胯下之物昏了头,一门心思只想着与女鬼连接。
钟离火思定,便掀开锦被,悄然下榻,于屋内四下探看。
他先踱至八仙桌前,见那瓶中供养数枝异卉,开得妖娆,异香扑鼻。然凑近细嗅,那浓馥香气底下,竟隐隐透出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腥腐气息。如同河底沉底的渣滓,又杂着水草朽败的微臭,令人闻之欲呕。
钟离火不觉蹙眉掩鼻,急忙退开数步。案上珠玉琳琅美酒晶莹,皆视若罔闻。
四下里不见那女鬼形迹,钟离火便蹑足潜踪,来到窗边,意欲窥探屋外动静。
窗上糊着厚厚的窗纸,透着灼灼烛光。他伸出指尖,用唾沫濡湿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戳开一个小孔,凑眼朝外张望。这一看,直教钟离火亡魂皆冒,遍体生寒!
只见庭院之中,竟黑压压侍立着无数纸人,皆作轿夫仆役打扮,身形僵直,面色惨白如画。倏然间,其中一个纸人似有所觉,那颗彩绘的头颅,竟以一种匪夷所思之态,硬生生自前胸扭转至后背,一双墨点也似的死寂眼珠,直勾勾朝着窗隙处盯来!
钟离火只觉一股寒气自尾椎炸起,霎时传遍百骸,忙将身子缩回。他先是退至椅旁坐下,旋即又觉不妥,索性三两步抢回榻上,拉过锦被盖好,连忙闭目佯作酣睡。
不多时,只听得门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位红衣女子已是莲步轻移,施施然行了进来,正是那名唤清寒的女鬼。她先是淡扫了一眼桌上纹丝未动的珠玉美酒,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旋即移步至榻沿坐下,声音轻柔:
“小郎君,还要佯装到几时?”
她似早已将一切看穿,右手拈着一方素帕,抿着樱唇,含笑道:
“妾身有几句心腹话儿,想与郎君分说。”
“恩…啊…这是何处?我怎会在此?”
待钟离火假意苏醒,撑身坐起。那女鬼身形微倾,登时一股阴寒的异香夹杂着冷意扑面而来。一双秋水眼带着几分审视紧紧盯着他,启唇问道:
“你与那土地老儿,究竟是何干系?”
钟离火心头一凛,本以为那白眉老者是个山精树怪,却不料竟是此地的土地公!
他迎上那女鬼秋水也似的凝眸,面上却故作坦然,只摇了摇头,应道:
“姑娘,此言差矣。在下与那位老丈素昧平生,何来干系?方才不过是见那几个青面恶鬼抬轿冲撞姑娘华盖,恐有不利,故而出声示警。加之我身陷囹圄,情急之下,才斗胆向姑娘呼救罢了。。”
那女鬼听了微微颔首,一双美目在他身上流转片刻。方朱唇轻启,徐徐道:“听小郎君曾言,那桃仙意欲取你性命,不妨将这其中原委,细细说与妾身听听?”
这个要求,倒叫钟离火犯了难。那钟火旺残存的记忆里,并无此节。他只得暗自编排,长叹一声。面上作出愁苦之状,说出个半真半假的缘由来:
“唉,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是钟家村一介农户,不知如何得罪了村长,竟被他强行掳掠至此。只说是我生辰八字符合桃仙所喜,该当作祭品献上。小子自然不从,奋力抗争,他们却道我早已被暗中下了蛊,腹中吞服了桃仙所赐之桃种,若敢逃脱,那桃种立时便会在体内生发,教我万千枝条穿身而亡。”
这一番说辞倒也合情合理,与那钟火旺的身份相符。那女鬼听了,似未察觉其中破绽,只是幽幽一叹,言道:“既如此,小郎君且安心在此处住下便是,切莫四处走动。那桃仙在河州地界势力颇深,便是两界山的土地老儿也要让他三分。你体内的桃种,妾身无法拔除。但只要留在我这府中,不入那桃仙地界,自可保你性命无虞。”
钟离火闻言,心下更惊,不想竟由此对当地几方势力略知一二。正欲就势再探问几句,却被那女鬼含笑打断了话头。
她嫣然一笑,语气也陡然转为妩媚:
“小郎君,莫要再提那些败兴的腌臜事了,还是……说说你我的正事罢。”
“你我之事?何事?”
钟离火话音方落,那女鬼身子已猛地前倾,吐气如兰,一股冷香直扑面门:
“小郎君,此番良辰美景,岂可轻易姑负?不如,你我便在此处安歇了吧。”
钟离火闻言,心下暗暗叫苦。纵然他有【亡灵骑士】天赋,能采阴补阳,然此女鬼道行深浅未知,稍有不慎,未能吸干这女鬼,必遭她的雷霆反击。天书页数珍贵,能多探得一分讯息便多一分生机,岂能轻易虚耗?
“姑娘且慢!”
钟离火连忙出言打断,转了话锋,用上前世商业中谈判的手段,先拉后推:
“姑娘风华绝代,仙姿玉貌,在下心生仰慕。只是斗胆请教姑娘芳名,家住何方?若这般不明不白便成就好事,未免唐突佳人,反倒委屈了姑娘。”
他此番以退为进,意在转移话题。既作拖延,亦是在套取更多信息。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奉承之言,无论人鬼皆是受用的。那女鬼闻言果然大悦,一张俏脸笑魇如花,言道:
“呵呵,小郎君倒是个知书达礼的妙人儿。也罢,妾身告与你知便是。奴家乃城中杜员外的三女儿,单名一个清寒。只因命薄,在出阁时遇害,葬于此地。今日得见郎君,只觉是天赐良缘,郎才女貌,何不在今日完婚,共享鱼水之欢?”
说罢,便又要向他偎将过来。
见这杜清寒软硬不吃,钟离火又生一计。忙按住腹部,面现痛楚之色:
“哎哟,清寒姑娘赎罪!我方才被那村夫倒悬久了,腹中本就不适。适才又受了些风寒,此刻内急难当,腹痛如绞,实在是快要憋不住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杜清寒秀眉微蹙,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与嫌恶。看她那神情,显是嫌凡人麻烦。但她此时,仍欲全此洞房花烛的虚礼,便强捺下不耐,樱唇轻启,吩咐道:
“来啊,带小郎君去方便。”
话音方落,房门被一阵阴风悄然吹开。门外悄然立着一个纸扎的仆从,脸上画着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躬身侍立。待钟离火急步出门,那纸仆便在前头引路,步履轻飘,双足竟不沾地,只以足尖点行,悄无声息。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唯有庭院中几株老槐,枝干虬结扭曲,在惨白月色下形同鬼魅。
钟离火随那纸仆穿过庭院,来到东侧一间茅厕。待事毕走出,眼角馀光忽瞥见不远处似有座假山,其上堆栈着些许形销骨立、蜷缩古怪之物。
他心下起疑,只觉其状诡异,忙揉了揉眼,凝神再看。
这哪里是什么假山?
分明是十数具被吸干了血肉,如枯柴般蜷缩在一起的男子干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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