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只觉眼前日光骤然一暗,身下空空,天旋地转地往下坠落。
不过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她噗通一声砸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海水瞬间包裹了她,短暂地隔绝了空气与声色,在近乎绝望的寂静过后,徐妙雪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剧烈地咳出呛进口鼻的海水
“徐妙雪?徐妙雪?!”
但奇怪的是,裴叔夜的声音象是被什么厚重的东西拦住了,传到耳中显得闷闷的,徐妙雪抬头望去,方才她掉下来,理论上一抬头就能看到洞口,可上方的洞口竟然消失了,全是密不透风的岩壁,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
这种怪事只能说明,这是一个人为的陷阱。
“还活着!”徐妙雪报了声平安。
她稳住心神,抹去脸上的水珠,开始打量这个环境。
这里是一个被岩壁环抱的深潭,身下的水深不见底,墨绿幽暗,能清淅地感觉到来自深处的暗流涌动,显然与大海相通。
潜入这汹涌的海水中逆流游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四壁皆是湿滑的岩石,摸上去冰冷而黏腻,根本没有着力点,想要爬上去也是难如登天。她的目光顺着岩壁往上看,心猛地一沉——高处的岩壁出现了一条分界线,分界线以下是干燥的,而下面残留着大片被海水长期冲刷、浸泡留下的深色水痕,那痕迹远比她现在所处的水位要高得多。
她瞬间就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
盛夏八月,日月引力共舞,天文大潮频发之期,这几日是午潮,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用不了多久,海水就会灌满洞窟。
“裴叔夜!你找根绳子拉我上去!”徐妙雪焦急地朝上面喊。
但上面一阵古怪的动静之后,人却没有马上回应。
裴叔夜已经发现徐妙雪一掉下去之后,洞口就消失了,他用随身的短刃撬开了陷阱边缘的草皮,石板的轮廓赫然显现。它并非简单的陷阱,更象一块单向翻板。他用力踩踏石板的一侧,另一侧纹丝不动,可当他将力量施加在另一侧时,脚下立刻传来令人心悸的松动感。
这设计的恶毒之处在于,它装了一个隐藏的、偏离中心的转轴。当人从外侧踩中陷阱区时,自身重量会象压下一根杠杆,轻松撬开石板,使人坠入。可一旦落入其中,从内部向上推顶,力量却正好作用在转轴支撑最稳固的局域,如同想从内部抬起一个被卡死的跷跷板,下方之人有再大的力气,也休想撼动分毫。
也就是说,掉入陷阱的人,是无法原路返回的。
徐妙雪很快就意识到裴叔夜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很麻烦?”她仰首问。
不问缘由,只问轻重。这轻飘飘的一问里,藏着她早缺省好的结局——徜若情况很棘手,他大抵会弃她而去。
她曾经是相信过他的。经历了很长一段复杂的心路历程,才能够相信他。
她不想承认那段似夫妻又不似夫妻的暧昧时光,但不管如何,那个时候他们都是背靠背的战友,她永往无前翻天复地时,愿意将后背交给他。
可自他那日突然结束契约,往日缱绻戛然而止,她便如惊弓之鸟迅速缩回了自己的小世界中,即便在面对他时也始终悬着一颗心,等待验证他再一次的放手。
不过此刻徐妙雪的声音并无沮丧和颤斗,困境反而让她浑身的感官和思想都高度紧张起来。她从不惧怕困境,并非她有十足的把握每次都能死里逃生,而是与其在害怕中瑟缩到最后一刻,不如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时顶上的石板被按下来一条缝,日光和裴叔夜的声音一起漏了下来:“不麻烦。”
并没有什么多馀的情绪。
徐妙雪认为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罢了,可下一瞬——
短暂的日光落在深潭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紧接着一个人影轰然坠落,溅起水花,岩洞又重新陷入幽暗。
裴叔夜是做好了准备,因此早就闭了气,很快便浮出水面。
“你……”
徐妙雪张着嘴看他,脑中思绪剧烈地翻涌着,却是哑口无言。
“你没受伤吧?”裴叔夜握住了徐妙雪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紧张地上下打量她。
“——你下来干什么?”
她一把推开他,凶巴巴地质问,同时也用中气十足的声音侧面回答了他的问题。
裴叔夜的目光在徐妙雪身上停留片刻,确认她无碍后,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松,这才举目环顾这处深坑。
徐妙雪心绪纷乱如麻。
她不是傻子。从她坠落陷阱到此刻不过三两句对答的工夫,裴叔夜在意识到情况复杂后立刻便选择纵身跃下,她能感受到……他的毫不迟疑。
这人怎么总是做出跟她判断不符的事情?底下是何光景都未探明就贸然跳下,他不要命了吗?
她宁可二人之间始终是虚与委蛇,有福同享,有难就各自飞,这样才对嘛。太过厚重的情意,她不知该如何承托。
可他偏偏就选择了跟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
不合理。
徐妙雪假装忽略了这些细微处的情绪,追问道:“还是说,你其实已经知道出去的办法了?”
“洞口那块石板是单向的,设计的很精妙,里面的人进去了出不来。”
“???知道出不去你还下来??”徐妙雪的声音都忍不住提高了一个八度,回声在岩洞里回荡。
不管从任何角度来说,他们两个保留一个人在外面,都是一件好事,再不济,好歹能找到引他们来这里的野人,拷问出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个赌徒吗?”裴叔夜睨了徐妙雪一眼,“搏一搏……说不定收益更大。”
“——你想想,那野人已经趁我们睡觉时逃脱了,他完全可以找个利器直接杀了我们,为何要费这么大劲,引我们来这个陷阱?”
裴叔夜的话点醒了徐妙雪,她身在局中太过紧张,反而忽略了一些场外信息。
“对啊……引我们来,不可能只是为了把我们困在这里,除非……这里有什么信息——”徐妙雪恍然大悟,“这是一种筛选!”
“对,所以我猜,这里应该会有一些线索……只留给他们自己人的,懂的人自然心领神会,便能离开这里,而居心叵测的人,会被困死这里。”
徐妙雪扯了扯嘴角:“但我们也不是什么自己人啊——说不定还没四明公他们了解的多呢,我们跟居心叵测的人好象没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
“哪里不同?”
“我们有一颗正义的心。”裴叔夜义正言辞。
徐妙雪看了裴叔夜好几眼,确认他好象真的没有在开玩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自己往岩壁方向游去。
结果,还真让她发现了什么。
“岩壁上刻着一些花纹!”
裴叔夜解下随身携带的牛皮囊,这皮囊袋口捆扎得极紧,纵使方才落水也滴水未进。他取出火折子吹燃,一簇火光蓦地亮起,在这幽闭的洞穴中成为唯一的热源与光源。他一手护着那簇微光,稳稳地靠近岩壁,微光摇曳,勉强驱散了咫尺的黑暗。
只见岩壁上清淅地凿刻着三幅图腾:第一幅是个简笔小人,作奔走行路之态;第二幅是云气环抱日月,气象恢弘;第三幅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大地,厚重磅礴。每一幅图腾下方的石面,都有一圈细密的缝隙,显然是一处可以按压的机括。
裴叔夜举高火折,两人仰头望去,只见上方的岩壁,每隔一段距离,便重复出现这一组三才图腾,一路延伸,直至那高不可攀的洞口。这绝非装饰,而更象是一道指引,或者说,是一道登天的阶梯,每一步,都需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第一步,究竟先按哪一个?没有任何头绪。
“我们退远一些。”徐妙雪忽然开口。
裴叔夜心领神会。
二人悄然划水退至潭心。徐妙雪从怀中取出贴身藏着的弹弓,出发前她就做了充足的准备,随身携带着不下五种护身暗器。此刻牛皮筋虽浸了水,但轫性犹存。她摒息凝神,从袋中摸出粒浑圆石子,拉满弓弦,对准“行人”的图腾。
“砰!”
正中。
可整个石潭寂然无声。
徐妙雪蹙眉不语,过了好一会,再取一石,瞄准那“云绕日月”之纹。
石子撞上机关,发出清脆回响,岩壁依旧岿然不动。
选错了也没有惩罚?徐妙雪有些困惑了,但还是拉满了皮筋,对准了最后一个“山峦”图案。
轰隆——
岩壁猛然一颤,碎石簌簌落下。裴叔夜来不及细想,本能地一把按下徐妙雪,两人瞬间没入冰冷海水之中。
待几息后破水而出,方才击中的岩壁处,已赫然探出一截粗砺石柱,长短恰可供人踏足。
徐妙雪面上一喜,准备朝岩壁游去,却被裴叔夜拉住。
“闻到了吗?”
徐妙雪动了动鼻子,脸色一滞。
随着岩壁机关的运动,也带出了一股若隐若现的火药味。
“这个机关必定是有玄机的,若初次试错如此宽容,那下一次决择……就要万分小心了。”
徐妙雪深以为然,说不定下次选错,这整个洞窟,都将于自爆,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但……第一次选中了山峦才探出石柱,第二次应该选什么?这三个图案之间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