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给裴叔夜的青衫镶出了一丝鎏金的边缘,海风卷起他未束的发丝,整个人象一尊立在光阴尽头的铜象。
徐妙雪看着这个高大忧郁的身影,忍不住凑近些,半弯着腰,在猎猎风声中眯眼端详他的神情。
可他只是垂眸望着她,那目光沉得仿佛能望穿潮汐,凝住日月。
“徐妙雪,”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裹在风里有些飘忽,“有件事……想同你说。”
徐妙雪见他这般郑重,玩笑的神色渐渐收敛,直起身子与他面对面站定。浪涛声震耳欲聋,她不由得又向前半步。
裴叔夜象是在卖关子,慢条斯理地执起她的手,指节缓缓穿过她的指缝,直至十指严丝合缝地扣紧。
她摒息等待着。
却见他眼底倏地掠过一丝狡黠,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带着坠向海面。
“啊——”
猝不及防的坠落感让徐妙雪失声尖叫。哗啦巨响中,咸涩海水瞬间灌满口鼻。徐妙雪挣扎着浮出水面,连连呛咳,抹开满脸水珠瞪向那个罪魁祸首。
裴叔夜湿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脸上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了,竟还在装模作样地忍笑。
“裴叔夜!你个捉狭鬼!!”徐妙雪气得连连撩起海水泼他,“你居然敢装得那么忧郁来骗我!”
裴叔夜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朗笑声惊起了礁石上的海鸟:“谁让你先作弄我,把我的船放出海的?”
徐妙雪更气了,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嘲笑!
“小气鬼!”她瞪圆了杏眼,“你要同我说的事,不会就是要报复我吧?”
“对啊——”裴叔夜笑得眉眼舒展,象是个颠倒众生的妖孽,“所以啊,你可得小心点我,我不是什么好人。”
后来徐妙雪回想起这个眼神,才察觉去他玩笑的语气里竟有几分深沉的认真,但此刻,她早已卸下所有防备,只想将这个可恶的男人按进海里好好教训一顿。
这里是浅滩,站直刚好能触到柔软的沙滩,温凉的海浪次第涌来,穿过他们的身体,又在退去时带走片片流光。二人在渐沉的落日中追逐嬉闹,飞溅的水珠碎成万千金芒,竟象是孩童般无忧无虑。
一个巨浪突然涌来,徐妙雪转身欲逃,却被裴叔夜一把揽入怀中。他的手臂紧紧环住她,任浪花将二人淹没。
待浪潮退去,她的发髻彻底松了,湿漉漉的青丝贴在脸颊、垂在背后,模样狼狈至极。而裴叔夜也好不到哪里去,发冠歪斜,几缕墨发黏在额前。
或许是骂得累了,或许是这冰凉海水中恰好拥抱在一起,徐妙雪没有再骂他幼稚小气,只是在渐暗的天光里深深凝望他。
他抱着她没有松手。
他听到有一个抽离的声音问他——裴叔夜,这一刻你在想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心无旁骛、目标坚定的前半生里,短暂地迷失了方向。
他闭上眼,缓缓俯身——
徐妙雪伺机而动,将一直攥在掌心的细沙尽数抹在他脸上,随即灵巧地挣脱他的怀抱,笑着向岸边跑去。
裴叔夜忙用海水洗去细沙,待他睁开眼时,只见那个狡猾的姑娘正蹦跳着踏浪远去,裙裾在暮色中翻飞如蝶。
令人敬畏的大海,浩瀚广袤的大海,危机四伏的大海,承载了他沉重半生的大海,因为这个狡黠的身影,此刻化成了最温柔的怀抱。
他们是大海的孩子,在大海亘古的浪潮之中相爱。
……
那叶短暂漂泊到大海的乌篷船,此刻已静静泊回桃花渡的怀抱。夜幕彻底垂落,将天地浸入墨色。
船舱里燃起一簇橘红的灶火,铜壶在焰尖上咕嘟作响。幸而舱底陶缸里还存着半缸淡水,足够让两个被海水浸透的人稍作梳洗。
裴叔夜翻出件自己留在船上玄色直身递给徐妙雪,她接过去时眼波流转,神秘兮兮地说男装正好,待会儿要带他去个好地方。
一道粗麻布帘隔出方寸天地,昏黄烛光将少女更衣的身影投在帘上,像皮影戏里摇曳的花枝。
裴叔夜心猿意马地盯着跃动的火苗出神,直到壶嘴喷出白汽才惊醒。
他提着兑好的温水放到帘边,布帘倏地掀开一道缝,探出一条不着寸缕的纤细手臂,力气却是大的惊人,轻轻松松就将木桶拎了进去。
裴叔夜忽然觉得喉头发紧,脸上也在发烫。
他们虽同榻而眠多时,却都是和衣而睡,不曾有过更逾矩的举动。
他们都是极聪明又有分寸的人。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不过是活一个当下他们可以一起谋划,一起玩闹,甚至分享一些无伤大雅的秘密,但他们没有未来,所以他们都克制地遵守着一些心照不宣的底线。
而此刻帘后传来的窸窣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跃动的火光将那道窈窕剪影勾勒得愈发清淅,裴叔夜几乎是仓皇地别开眼,努力将脑子里那些浑浊的念头排去。
“一会你要带我去哪里?”他岔开话题,语气故作沉稳。
帘里传来徐妙雪洋洋得意的声音:“斥资三千两的局,包您满意,今晚我们定能满载而归。”
裴叔夜轻笑一声:“贝罗刹出手,箭无虚发是吧。”
说话间,裴叔夜只觉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黏得更难受了,他想着女子梳洗总归费时,索性趁着这空隙更衣。谁知刚披上中衣,布帘便哗啦掀开。
“当然——”
徐妙雪穿着过分宽大的玄色直身,腰带松松系着,一边掀帘一边回话,见到裴叔夜时,目光一顿。
她的目光流连在他未来得及掩好的衣襟间,薄肌若隐若现,徐妙雪只觉得这男人的美色甚是赏心悦目,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向来脸皮厚的裴叔夜耳根瞬间烧透,闪电般拢紧衣襟系好丝绦,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徐妙雪憋着满脸的嘲笑:“系反了。”
裴叔夜馀光瞟了一眼,其实穿好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衣服有些别扭了,但他不想在徐妙雪面前承认自己方才心弦大乱。
他故作镇定地盯着一脸挑衅的徐妙雪——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徐妙雪呆了一下,耳根烧得有些红。
裴叔夜扳回一城,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优雅地重新系上,主动且淋漓尽致地徐妙雪面前展示衣下风光
一切穿戴齐整,他又成了一个翩翩君子,扬长而去。
“愣着干什么?走了。”
“幼稚!”徐妙雪暗骂。
……
夜色渐深时,徐妙雪领着裴叔夜拐进一条暗巷。
巷底悬着两盏昏黄灯笼,灯下是扇虚掩的乌木门,门内隐约传来骰子落盅的脆响。刚到此处,裴叔夜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康平江才入土几天,那小崽子就又摸到赌桌上了?”
“是他亲哥哥设的局。”徐妙雪一个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低声道。
兄弟阋墙早在不久前,康平江出殡的日子便有了端倪。
按宁波旧俗,捧灵主牌位的本该是嫡子。可长子康元辰这日却死死攥着那方牌位,任凭族老如何劝说都不肯松手。
“这孽障是如何败光父辈财产的!”他额角青筋暴起,指着缩在人群里的弟弟,“让这等败家子捧父亲灵位,是要让全城看我们康家笑话吗?”
康宝恩臊得满脸通红,竟真被他逼得退后两步,将嫡子的位置让了出来。族中长辈面面相觑,终究没人在这当口触霉头。于是捧着灵主走在丧队最前头的,破天荒成了庶出的长子康元辰。
而这一切的根源,只因康元辰“偶然”得知弟弟康宝恩得到了一笔父亲独留给他的丰厚遗产,他是那个心里最不平的人。
裴二奶奶到底已经是裴家妇了,娘家的事她只要狠下心眼不见,就能心不烦,可对每日与康宝恩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康元辰而言,弟弟败掉的家产越多,分到他手里的就越少。
过去的康宝恩被骗进赌场,毕竟事出有因,那是康家全家的业债,康元辰也只能忍了,大家可以一起吃苦,但决不能有一个人偷偷享了福,这口憋了多年的浊气,终于在康平江棺椁入土那日彻底爆发。
而他不知道,自己这番滔天怒意,都在徐妙雪的筹谋之中。
康元辰自以为高明地从弄潮巷请来几位老千,专为弟弟设下天罗地网,还许诺事成后,愿将三千两中的两成作为酬劳。
康宝恩起初怀揣三千两银票时,先是晕乎乎如在云端,转瞬又生出万丈豪情——应该用这笔钱重振门楣才是。可转念一想,若真按规矩分给各房,落到自己手里还能剩几个子儿?
这康家少爷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妄想着将三千两变作三万两,届时他便是力挽狂澜的功臣,是家里的顶梁柱,看谁还敢说他是个纨绔。
他在宁波城转了三四日,神神叨叨地求教过卢老,楚夫人,可相中的买卖不是回本太慢,就是利薄如纸。郁郁不得志的康少爷在甬江春点了一桌席面,百两雪花银换得酩酊大醉。邻座适时递来热帕子,三言两语便将他哄进了赌坊。
徐妙雪与裴叔夜立在暗处,看他先输得两眼发红,待只剩百两时忽又谨慎起来。下了五十两注,竟连赢三把!这下可好,方才那点清醒顿时抛到九霄云外,将全部银钱推上赌桌——果不其然,转眼输得精光,还倒欠三百两。
康宝恩见势不妙,抓起两锭银子就要溜。刚冲到门边,早有准备的打手一左一右架住他,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提了回来。
康元辰下手还挺狠,光吞了弟弟的遗产不够,竟让人生生打断了康宝恩一条腿。
骨裂声混着惨叫穿透夜色,徐妙雪喝完杯里最后一点茶,拍拍手潇洒起身:“裴大人,该我们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