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的宅院是三进院子,年岁久了,门楣上的漆色有些剥落,如今门口挂起白布幡,上书“奠”字,墨迹犹新,在风里软软地卷动着。
门内不曾搭彩棚,只将原有的影壁前设了素幔,灵堂设在正堂,堂内逼仄,容不下太多排场。棺木是临时购置的杉木,厚重,但因匆忙漆工略显草率,近看能见木纹。谁也没想到尚在当打之年的康大人会这么草草又荒诞地离世。
棺前的灵案覆着白布,上面供着香烛、三牲祭礼,旁边还摆着一柄出了鞘的雁翎刀,烛火下寒光凛冽,刃口有细密的卷缺,这便是康平江生前的佩刀。
几名披着赭黄道袍的道士在灵柩旁趺坐,敲着鱼磬,吟诵着《太上救苦经》。声音时高时低,混着线香焚烧的青烟,弥漫在空气里。
来吊唁的身着素服,步履沉缓地进来,上香,奠酒,而后到一身缟素的康夫人及其子嗣面前,拱手说几句“节哀”、“康千户忠勇,天不假年”之类的慰语。他们的神情多是真诚的,也有些许物伤其类的悲凉。礼数尽到,便三三两两退至院中,低声交谈几句,话题总离不开昨日酒楼那场离奇的意外,叹息声被风吹散,融入道士们的诵经声里。
康平江是裴二奶奶的父亲,因此裴老夫人也带着家中晚辈一起前来哀悼。不过,六房只有徐妙雪一人,裴叔夜没有来。
裴叔夜的官职确实不必他亲自屈尊参加一个武将的葬礼,但实际上并非他端着架子,而是今儿一早,徐妙雪一睁眼裴叔夜就已经不在房中了。
昨儿夜里他只问过她,有没有办法让康元辰开口。
在郑家的叙述里,郑意书是通过康元辰才知道海婴被关在大树庵里,那康元辰对他父亲的一些行为定是知情的。
只是康平江的死是一种巨大的恐吓,这一家孤儿寡母就算知情也会装傻,从此对当年之事守口如瓶。
但徐妙雪告诉裴叔夜,她有办法。
裴叔夜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疲惫又笃定地抱着她,他们好象自认识以来从未像此刻一样坚定地并肩作战,她并不知道他接下来的计划,但她有种奇怪的确信,剩下的事,裴叔夜也会有办法。
他们只要各自做好自己的部分,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
灵堂之中,徐妙雪不动声色观察着康家众人的神情。
她注意到了裴鹤宁。
她跪在孝眷队伍靠后的位置,一身粗麻孝服,身形单薄。她是康平江的外孙女,是外姓人,平日跟康家往来的也并不多位置便安排得疏离。
只是每家贵眷来说慰语送上礼金时,都会欲言又止地将目光扫向裴鹤宁,面上带着或虚伪或真实的惋惜之意。
裴鹤宁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眼底情绪,只是腰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象一株被风雪压着却不肯弯折的苇草。偶尔有康家的稚子耐不住这沉闷哀戚,稍稍挪动身子,立刻会被身旁的母亲用眼神严厉制止。唯有裴鹤宁,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灵魂已抽离。
直到一名老仆步履蹒跚地过来,为将熄的烛火续上新蜡,几点滚烫的烛泪溅出,险些落在她扶着地面的手背上,她才猛地一颤,象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她极快地抬了一下眼,目光掠过往来的宾客,最终又沉沉落下。
就在今日裴家众人出门之时,外头传来消息,说今日吴家给王家的姑娘下了聘礼。
吴怀荆与裴鹤宁的婚事,前前后后议了数月。吴大奶奶的态度几经微妙转变,裴叔夜未归时,吴家尚是骑驴找马的心思,待裴叔夜高升的消息传来,那边立时热络起来。两家一拍即合,连下聘的日子都定好了。谁知过了几日,吴家又托词说仓促了,要再备得隆重些。再后来……便再无声息。这门板上钉钉的亲事,竟一夜之间杳无音信。
裴二奶奶几次追问裴鹤宁,可姑娘只咬定不知。二奶奶心下隐隐不安,却总想着既已说定,吴家总不会不认这个媳妇。
直到今日一记惊雷炸响,吴家竟悄无声息地另提了别家亲事。
没有半点征兆,连句交代都无,仿佛吴怀荆从不曾与裴鹤宁议过亲似的。
可说到底,也确实没有过三媒六聘,一切都只是口头约定,吴家根本不需要对悔婚负任何的责。
这场议亲本就备受关注,吴怀荆是今年议亲的适龄男子中最优质的一个,吴家那两个强大的女婿——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浙江巡抚。这般门第,足够让阖族鸡犬升天。这门亲事轰轰烈烈、万众瞩目的开头,起初让裴鹤宁的虚荣心饱受滋润,但那些艳羡的目光,却在她被抛弃时,通通成了凌迟的刀片。
这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无疑是灭顶之灾。无论从前她的名声如何,往后坊间流传的,只会是她有什么隐疾,或是不为人知的遐疵……总之,错处定在她身上。从今往后,她就要背着这被弃的名声,只剩下被人挑挑拣拣的份。
裴鹤宁挺直脊背,假装看不见那些刺人的目光。她不知还能做什么,只能死死守着最后这点体面,装作浑不在意。
她倒不为那门亲事可惜。吴怀荆那般虚伪的烂人,不嫁也罢。她只是觉得丢脸,从未有过的丢脸——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她从小那样努力,努力做个合格的闺秀,为了脱颖而出,嫁得良人,她不能输给任何姐妹。有时抽离地想,自己也觉得可笑,却还是战战兢兢地融入这套评判女子的规矩里。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可即便她什么都没做错——她只是狠狠扇了那个不尊重她的吴怀荆一记耳光。
然后,她就失去了一切。
裴鹤宁的心在无声地破碎。她这才知道,原来人的心可以这样强大,即便痛到支离破碎,碎成齑粉,却还能顽强地跳动着。
好容易熬到用膳时分,几乎耗尽了她全部气力。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避开人群,冲向西园尽头那座僻静的亭子。亭周灌木掩映,内有屏风隔断,平日少有人至。直到确认四下无人,她才允许自己松懈下来,放声痛哭。
这宅子今日本就充满了哭声,反倒将她这份委屈彻底淹没了。
不知哭了多久,泪眼朦胧间,她忽然瞥见屏风后似立着道人影。
她吓得立即噤声。
那人却未言语,只安静地,从屏风后递过一方素白帕子。
裴鹤宁的泪眼正对上那方递来的素帕,目光不经意地上移,便定在了那截露出的袖口上。
那是官服特有的青绸质地,色泽沉静,袖缘一圈精致的青绒滚边,绣着细密的水波纹。这身打扮她今日在前厅远远见过一回,是巡盐御史张见堂。
裴鹤宁一时僵住了。泪还挂在腮边,哭得微肿的眼睛怔怔望着那截官袍袖口,只觉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竟被个外男撞见自己这般失态的模样。
可屏风后的人既未出声安慰,也未寻借口离开。唯有那方素帕静静悬在那儿,象一片停驻的雪。
她迟疑着接过帕子,指尖不经意触到对方袖口的青绒滚边,那触感微凉。她慌忙缩回手,将脸埋进帕子里。素绢吸了泪,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
亭中只剩风吹叶动的细响,和远处隐约的哀乐。这无声的陪伴奇异地抚平了她先前的窘迫。眼泪又不受控地落下来,这次是细细的抽噎,像受了委屈的猫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牛皮水囊从屏风下方轻轻推了过来。
她这才觉出喉间干涩得发痛,小口啜饮着微凉的清水,抽噎着道了声“谢”。几次三番被打断,那铺天盖地的悲伤竟象退潮般,渐渐泄了劲。只是浑身依旧脱力,她便抱着膝,望着青石地缝里一株颤巍巍的草芽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一盘精巧的荷花酥从屏风边缘递了过来。酥皮层层叠叠,染了淡淡的粉,恰如初夏初绽的新荷。
她确实饿了。从清晨至今水米未进,便拈起一块小口吃着。甜糯的豆沙馅在舌尖化开,暖意缓缓漫入四肢百骸。
她跟这位张大人有过几面之缘,但也许是先前注意力总在别的地方,对他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此刻她却忽然想同他说些什么——不为诉苦,只是……只是想打破这沉默。
可唇瓣动了动,终究没寻到合适的话头。
他依旧静立在屏风后,象一株沉默的树。两人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绢素屏风,上面绘着墨色山水,烟云缭绕,恰如此刻心境。
“宁姐儿——”
丫鬟的呼唤由远及近。
裴鹤宁心头一紧,慌忙抬头,却见屏风后空荡荡的,只馀微风拂过灌木的沙沙声。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怔怔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角落,想起往日听过的那些嘲讽,说张见堂军户出身,考中进士后才入仕为官,往日举止粗鄙,不似文人雅士,但此刻她却觉得,这世上多的是口吐莲花的虚伪君子,倒不如这般克己守礼的粗人——
至少,他是个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