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六奶奶,我们想将宝船契兑回现银。”
裴府花园中设有一座观景堂屋,四面垂下风帘,堂前便是水池,自月湖引水而来,池白如玉,渊无潜甲,水面映照苍穹,似白云垂于眼前,故名“垂云堂”。往常来做客的女眷们便聚在这里聊着闲天,慢火烹煮瑞草茶,好不惬意,只是此刻,各家的女眷们面上都带着一丝拘谨、怀疑和……敌意。
原本应该摆满时新水果与鲜花的檀木桌上,却放着一摞契纸。
时已入夏,徐妙雪还裹着厚实的锦缎披风,面色较那马头墙上新刷的白灰还要惨淡几分。她不时以绢帕掩唇低咳,声息微弱,俨然一副大病未愈、弱不胜衣的模样。
“当初签契时,便已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徐妙雪话音未落,突然掩唇剧烈咳嗽起来,纤瘦的肩膀微微发颤,好一阵才缓过气。她抬起那张苍白却依然精致的脸庞,目光歉然地扫过满厅女眷,“持此契者每年可领一次分红,须满三年方可兑回本金。如今……如今连三月都未足,实在没有破例兑银的道理。”
她虚弱地喘了口气,声若游丝:“若诸位夫人实在不愿再持此契……也可自行在市面上转卖。”
“裴六奶奶说得在理,做生意自然要讲规矩。只是这生意,总得是实实在在的才行吧?”
坐在上首的吴夫人忽然开口。她已多时未曾登门,今日前来并非为了裴鹤宁与吴怀荆的婚事,而是替儿子讨要银钱来的。身为后妃之母,她的语气自带三分倨傲。
有人带头,众人顿时七嘴八舌附和:“是啊裴六奶奶,这都几个月了,我们可是连宝船的影子都没见着,谁知道你拿了大家的银子究竟干什么去了?”
“要是没有船,这宝船契可就是废纸一张!”
“我们也不要什么分红利息了,只求拿回本金就好!”
“裴六奶奶刚从官府回来,也不想再闹到报官吧?”
“裴六奶奶,说句不好听的,你是沾了裴大人的光才能坐享荣华富贵,裴大人是如何痴心的儿郎大家都看在眼里,但你不能不知好歹,令自己的私欲害了自己的官人吧。”
徐妙雪在众人的围攻下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本来就没什么素质的她也干脆撕破了脸,破口骂道:“谁稀罕你们这些破钱似的,当初你们的官人、宝贝儿子可是求着老娘让我卖宝船契给他们的……咳咳……你们不想要,多的是人要买。”
徐妙雪骂得急,一口气没缓上来连咳几声,面色涨得通红。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这些个妇人们准备好了一肚子优雅的道理等着掏出来甩在徐妙雪身上,要她难堪,要她妥协,却忘了徐妙雪就是个最庸俗不堪的女子,会说的体面话寥寥无几,你把她逼急了,她能反手就泼她们一脸粪水。
“——阿黎,你去船厂帐房支银子,把这些见风使舵的人的银钱都退干净。就这点三瓜两枣,老娘还不放在眼里。”
“是,夫人。不过去船厂来回需要三日,还得请诸位夫人稍等,”阿黎立在徐妙雪身边,不卑不亢道,“届时若诸位夫人看不到钱,大可去报官。”
众妇人面面相觑,她们原本认定了裴六奶奶的宝船契是个骗局,要钱之路必不会太容易,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这么一来,又有一些人开始轻微地动摇了——宝船契,难不成不是骗局?
有个机灵的妇人灵光一闪:“怎好劳烦六奶奶?您只需给封手书、留个地址,我让管家自去支取便是。”
此言一出,聪明人顿时心领神会。
大伙聚在一起要退宝船契的原因,无非是裴六奶奶出了丑闻,她们担心她用几张废纸,一些高谈阔论的商业计划骗钱而已,但若派人去探过,造船是真的,船厂也是真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呀。这生意肯定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原始筹有多值钱就不必多说了,随着年月渐长价值也会水涨船高,不然那些精明的男人们也不会上赶子要买宝船契。
徐妙雪冷哼一声:“我看你想得倒是美,怎么,想去探得我那造船厂的位置,好摸清我的机密?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们,回去等着吧。”
她这拒绝的态度,又让众人心中的天平晃晃悠悠地斜了回去。
这分明是个自证的好机会,如此推脱,那可能是心里有鬼。
于是有人开始穷追不舍,看似做和事佬,实则步步紧逼:“裴六奶奶,你若真有那船厂,就叫大家伙看一眼,也好心安,何至于闹到要毁了契纸?”
吴大奶奶已经被徐妙雪的态度激怒了——整个宁波府,谁见到她不是恭躬敬敬的,居然有人蹬鼻子上脸自称“老娘”。她懒得罗嗦,直接将桌上自己的宝船契收了回去:“钱我可以不要,但今日必须辨个真假!裴六奶奶你这般推三阻四,莫非是心虚?”
她举着手里的契纸晃了晃:“若你所谓造宝船是假,那这便是证据,我即刻去官府报案。”
徐妙雪脸上已有了进退两难的窘色。
阿黎还在试图打圆场找补:“并非我家夫人不愿,诸位也知道,朝廷厉行海禁,这年头哪能堂而皇之地造私船?船厂的地址实在不能泄露,否则这生意就算是真的,也会胎死腹中,还请诸位夫人们见谅。”
“这好办啊,既然只是在意地址泄露,那便由你们的人引路,我们的人全程不下马车。如此能看到船厂,又不知具体所在,两全其美。”
“是啊,这个办法好。”
“裴六奶奶意下如何?”
“还是说,裴六奶奶你想现在就去官府当面对峙?”
徐妙雪已经被架在这里了。
纵然她心知肚明根本没有这个船厂,也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出发。”
翌日天光未透,裴府门前便已静静候着数辆青帷马车。这些车辆显然经过特殊改制,两侧窗牖皆用厚木板牢牢焊死,全然无法窥见外间景色。
候在车旁的也并非是那些夫人口中的各府管家小厮,而是数码神色精干的中年男子。他们俱是宁波商帮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有曾闯过南洋的海商,有掌过各大商号总帐的帐房先生,更有专司营造的匠作头领,腰间皮囊里露着半截量尺。
既然要探船厂虚实,自然要请最毒的眼睛去瞧。
裴叔夜瞧了一眼便折回了房中,徐妙雪倒是心大,还在呼呼大睡。
“你怎么打算的?”
徐妙雪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我能有什么打算?裴大人,你想办法救我吧。”
裴叔夜抱着胸打量她,不说话。
徐妙雪半撑起身子,可怜巴巴地朝裴叔夜眨了眨眼睛:“裴大人~~你可不能不管妾身呀~”
她轻轻晃动他的衣袍,裴叔夜的心也跟着袍角荡漾开来。
真是没招。
裴叔夜皱眉思索,开始认真帮她想起了退路:“那就让他们全意外死在路上?”
——这个结果,其实在宁波商帮派出那几个老江湖时,便已经猜到了。
裴六奶奶那造船大业若是空中楼阁,定然经不起这般查验。若她还想遮掩,唯有制造些“途遇匪患”、“山路崩塌”的由头,让这些前去验看的人有去无回。
可这般行事,反倒坐实了宝船契是场骗局。
不出几日,便可见分晓。
此刻宁波城的赌坊里早已开了盘口,就赌这裴六奶奶的宝船契是真是假。银钱如流水般涌入,赔率已飙至一赔七——押假者众,押真者稀。
很快,此事也传到了贾氏的耳中。
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裴六奶奶的底细!
滑天下之大稽!徐妙雪哪能有什么船厂?可若这骗局被当众戳穿,惹得裴大人震怒……他们程家岂能不受牵连?
贾氏坐立难安,只想立刻去劝徐妙雪回头是岸。可如今的徐妙雪已是裴六奶奶,岂是她想见就能见的?这事她更不敢与程开绶商量,在自家儿子面前,她咬死了那人绝非徐妙雪。左思右想,只得寻了个由头往裴府递帖子,只说日前给六奶奶添了麻烦,心中惭愧,想当面致歉。
徐妙雪很爽快地接见了贾氏。
四下无人,徐妙雪翘着二郎腿,也懒得伪装了,挑衅地道:“是舅母呀,稀客呢。来找我什么事?”
“徐妙雪!你——你!”贾氏瞬间就被徐妙雪的态度点燃了,她怒目圆睁,恼怒地指着她。
这是贾氏知道“裴六奶奶”身份后第一次单独见徐妙雪,有一瞬间她还想象以前一样随心对徐妙雪动辄打骂,但徐妙雪那一身雍容华贵的装扮,在裴府里那自如的做派,时刻都在提醒着她,她们如今的身份之差。
贾氏窝囊地收回了手指,咬牙切齿地把一肚子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雪啊,好歹我也是你的舅母,我不能害你啊对不对?你就听舅母一句,赶紧把宝船契的钱退了吧!你去跟裴大人认错,你去坦白,就说你一时头昏财迷心窍了,你撒个娇求他原谅,他那么爱你,肯定能原谅你的。”
徐妙雪为难地瘪着嘴:“可是这么多钱呢,我为什么要退呀?裴叔夜十年的俸禄也没这么多呢。”
“你是为了钱不要命了吗!”
“我反正就一个人,我可以跑路呀——”徐妙雪无辜地看着贾氏,“今儿还能在裴家吃顿大餐,我晚上再收拾收拾细软,明儿就走。”
贾氏哑口无言。
她拖家带口的,但她徐妙雪可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贾氏急得给徐妙雪跪下了:“我知道你恨我,但你得想想你表哥啊,他可待你不薄吧?你这一走,便是彻底毁了他啊!”
徐妙雪摊手:“舅母,你要我为了佩青表哥放弃这滔天的财富——那你可得拿出点诚意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