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甬江春的雅间便已座无虚席。跑堂的小厮们穿梭于各间包厢,压低声音对每位翘首以盼的客人都说着一样的话——
“六奶奶吩咐了,今儿只见您一位,还请莫要声张。”
这话一出,每个人脸上皆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自打裴六奶奶的“宝船契”在宁波府传开后,整个商界便如煮沸的水般翻腾不休。海禁多年,多少人梦里都是那碧波之上的金山银山?起初众人尚在观望,直到海曙通宝的楚夫人一掷千金签下契约,而就在今日,裴六奶奶竟不惜与裴老夫人闹翻,甚至赌气搬出了裴府,独居在这甬江春——连四品诰命夫人的体面都不要了,这生意得有多大利市?
不言而喻。
人人闻着味便来了。
雅间里的檀香燃尽了三炷,茶汤续了又续,众人等得心焦,忽听得走廊一声低请:“裴六奶奶有请——”
这声不轻不重,似是刻意压低了,却偏偏又叫每个房间里的人都听见了。
不是说好只见自己?满座皆惊,纷纷推门而出。只见长廊两侧雅间的雕花门扇齐齐洞开,竟有二十馀位衣着华贵的商贾权贵同时探头——馀姚沉氏的沉二爷、盐帮的周老板,镇海崔家的崔小公子……个个都是宁波府有头有脸的人物。
“明明说只见我一人!”
“放屁!六奶奶亲口答应先见老夫!”
廊下顿时吵作一团。有掀翻茶盘的,有推搡叫骂的,有粗鲁又性急的商人还指使伙计去打人。
“吵什么?”
楼上客房的门“砰”地推开,徐妙雪斜倚在门边,幂篱轻纱下只露出半张冷脸,懒洋洋地不悦质问。
维持秩序地小厮恰是时候地劝道:“诸位老爷们,稍安勿躁,若是真将裴六奶奶惹得烦了……那谁也见不到了……”
众人顿时禁若寒蝉,各怀鬼胎地回到雅间。
又是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
徐妙雪看着天色将晚,已经将大家的耐心和自信都磨得差不多了,这才放出鱼饵。
跑堂的小厮挨个进雅间递话,身后跟着帐房先生和伺候笔墨的侍女:“六奶奶说了,今日贵客太多,实在见不过来。但念在各位诚心,特给个‘先机价’——一盏茶时间里,宝船契只要一百两一契,过时不候。”
雅间里顿时炸开了锅。
——那还等什么呢?当然是马上就签契交钱,唯恐比别人慢了一步。
厢房内,徐妙雪朱笔批过今日的宾客名册:
“海防同知家的公子——上月强抢民女,那姑娘现在还关在他家别院。”
“典当行的赵掌柜,死当活当都是他说了算,逼死了多少农户。”
“冯指挥使的公子——去岁纵容家奴打死告状的粮商。”
她手里的宾客名册仿佛是生死簿,那些作恶多端的,便用朱笔重重划过。这些人得意洋洋地签了契,交了钱,做着春秋美梦踏出了甬江春。
而真正乐善好施的米行陈老板,开粥棚三年的慈溪杨举人,却被小厮悄悄告知:“实在不巧,最后一契刚让别人订走了,您请回吧。”
既然这世道豺狼当道,那徐妙雪就要自己做个判官,将公平从恶徒的牙缝里硬生生撬出来。
窗外暮云低垂,仿佛老天爷也眯起了眼,观赏着这出精心设计的现世报。
甬江春外头来求见徐妙雪的人越来越多,但徐妙雪这时却要卖个关子,关门谢客。
物以稀为贵。今儿还只是开头,过了今夜,整个宁波府就会知道她的“宝船契”,无数的大鱼就会开始咬钩。
她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依然有源源不断的人来递帖子,徐妙雪为躲个清净,站在甬江春南北楼的廊桥上,目光越过雕花栏杆,投向远处三江交汇的壮阔景象。南楼不知又是哪家贵人在宴客,觥筹交错,丝竹袅袅。
她觉得迎面而来的江风还不够痛快——这世上,连景色都是不公平的,得天独厚的景,从来都给那些付得起价钱的贵人享用。
出神间,徐妙雪都没听到有来势汹汹的脚步咚咚咚踩着地面直朝廊桥而来。
“别拦着我!”是个闺秀骄纵的声音,“我非要去找她不可!”
好熟悉的声音。
徐妙雪回头,便看见卢家那位千金卢明玉正怒气冲冲地踏上廊桥,两人四目相对,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对方。
“好啊,你居然在这里,省得我去逮你了——徐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卢明玉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输出,搞得徐妙雪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情况?咋回事?
今夜吴家大房嫡孙满月,吴家在此宴客,宴上卢明玉听说了徐妙雪为了做生意竟不惜要与裴叔夜和离的消息,今儿下午还在甬江春里兜售“宝船契”,她怒火中烧,立刻就坐不住要去找徐妙雪。
小姑娘真情实感,分明是在指责徐妙雪,自己眼里却盈满了委屈的泪:“你是承炬哥哥那么用心维护的夫人,你却一点都不珍惜!”
“我们……”徐妙雪百口莫辩。
卢明玉用力一抹眼泪,想要显得更有气势,可哭腔愈浓:“我以为承炬哥哥跟你在一起是真的开心,所以我退出了,我答应娘亲去跟别人订亲,可你却对这么珍贵的感情弃之如敝履!你这个庸俗的毒妇!”
“……”
徐妙雪第一次在对骂的时候哑口无言。
“你不许再做你那个生意了!你回裴家去!你好好跟老夫人道歉!跟承炬哥哥道歉!你告诉他们你会好好当裴六奶奶——你,你快去啊!”卢明玉用力推徐妙雪,想让她动作起来。
徐妙雪悲哀地看着卢明玉。
之前一直把这个小姑娘当成被卢家养坏了的娇蛮小姐,不抢到最好的东西誓不罢休,包括男人,没想到她是真的崇拜裴叔夜,甚至爱屋及乌,祝福了他的婚姻。
只是这婚姻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啊。
她要怎么同卢明玉解释呢?是她和裴叔夜的演技太好,骗了所有人吗?
可……裴叔夜那老狐狸,是真的对她还不错呀。
他那么好面子的人,却甘愿在外人面前抹黑自己只为维护她,她这样一个不安分的骗子,本该在他手里死千百回了,如今却混得越来越风生水起。
她那只受了伤还不曾痊愈的手竟在这个时候莫名地痛起来,象是提醒着她那个月光朦胧的夜晚,他的指尖将冰凉的药膏抹在她的手背上,偶尔的时候,这个黑心的贪官也会象那冰块一样晶莹剔透,他说,他可以做她的好朋友。
他那样高高在上的探花郎,为什么要跟她做好朋友?
徐妙雪无动于衷地站着,目光虚无地垂在自己的手。
卢明玉看着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你……你是不是根本不爱他?”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廊桥处看热闹。
今儿吴家的宴会,来的客人格外多。他们都知道离家出走的裴六奶奶在甬江春卖宝船契,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想搭上这趟船,有人就来看个笑话——这下,还真让他们吃到瓜了。
徐妙雪垂下眸,淡淡地回答道:“是啊——”
三江口的夜风拍在脸上,这儿是整个宁波府的气口,远处的城池灯火辉煌,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对着宁波府立下的誓言。
她得让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决心,戏演到这里,已是退无可退。
“我就是贪图裴六奶奶的荣华富贵才勾引他的——所以,他可不能挡了我的富贵,”徐妙雪慵懒地笑着,好似没心没肺,“你这小姑娘,你那么喜欢他,你自己去抢呀。”
“啪——”气急之下,卢明玉一记耳光落在徐妙雪脸上。
第一次,徐妙雪被打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该。
她竟一点都不想还手,一点都不想骂人。
楼上靠着廊桥的窗内,有几盏烛火悄然亮起,映出了房中所坐之人的侧影。
卢老若有所思地看着裴叔夜:“承炬……你可听到了?”
张见堂僵硬着身子,也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尴尬而又惴惴不安地用馀光观察裴叔夜。
裴叔夜面无表情。
宾客都从热闹的宴客厅涌出去看热闹,而唯有一个青衫生员——因为即将成为郑家的女婿而受到邀请参加吴家的宴会,他一动不动,依然坐在角落的桌旁,背对着人群,一杯接一杯地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