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此人,最厌恶任何意义上的恃强凌弱。
裴老夫人不过是个鬓发斑白的老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乍看之下倒象是个该被怜惜的弱者。可很多时候,世道向来如此——强弱从来不在血肉之躯的比较里,而在那看不见的纲常伦理中。
正如文人墨客的只言片语便能压过商贾万金,为人母者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为人子者耳中便是金科玉律。
裴老夫人明知裴叔夜至孝,却总将当年收养之恩挂在嘴边。那一声声“裴家待你不薄”,一句句“是你害死了你父亲”……这就是道德绑架,这就是恃强凌弱。
这些话,徐妙雪从小听到大,那刻薄的舅母说得最多,说她那不安分的爹连累了全族人,连妻家也跟着坏了运气。要不是她爹贪图西洋人的白银,她家就不会家破人亡,她家若不家破人亡,程家也不会被她这个讨债鬼拖垮。
贾氏有她那一套永远都在怪罪别人的逻辑。好在徐妙雪已经都练出了金刚不坏之身。
她也有她自己的“歪理”。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只要不是作奸犯科,那遇上天灾人祸,能怪得了谁?若是一家人,那便要同甘共苦,光想着尝别人的甜头却吃不了苦头,这辈子怎么过都不会舒坦。
诚然,裴叔夜有自己的本事,有自己家里难念的经,徐妙雪不过是个外人,他都叫她不必同去了,她只要本本分分待着便好,没必要帮他说话,没必要掺和他的麻烦。可徐妙雪就是这样一个人,叫她听到了这些话,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
就为了这三个字,她头破血流还不知悔改。
更何况,裴叔夜救她两次,他也许是个伪君子,但待她不薄,她是个知道好歹的,她必涌泉相报。
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话怼得体面的裴老夫人无言以对,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拉着裴叔夜离开裴府,走出去三条街,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去哪儿?
这就是徐妙雪的毛病,经常一冲动就找不着北了。
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这是裴叔夜家,不是她家,她这么一闹,害裴叔夜也回不了家了。
她心虚地看看裴叔夜。
她还记得上一次她掺和他家的事,他狠狠地警告了她。
这次不会又摸到老虎屁股了吧?
徐妙雪反应过来后膝盖发软,讪笑道:“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就是气人的,你去就全当放屁……”
裴叔夜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
那黑漆漆的瞳仁里,仿佛藏着一池被春雨打皱的深潭,涟漪层层叠叠,辨不清情绪,却不见半分怒意……竟象是默许了她的放肆。
裴叔夜自己也觉得诧异。他素来最厌旁人越俎代庖,他的世界从来只需自己掌控。可今日,他竟任由这个女子牵着他,堂而皇之地带他离开纷争。
他不知道这种信任从何而来。许是……太久没有人站在他身前,为他挡下那些诛心的言语。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久到他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孤军奋战时,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仗义执言,他的胸腔里竟涌起一种陌生的熨帖,象是冻僵的旅人突然触到一捧温水,有股暖流从手上一直传到心上——
他垂眸——原来那暖意并非幻觉。她的手不知何时与他紧紧相扣,从始至终都不曾松开。
徐妙雪也注意到了裴叔夜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牵着他,连忙见了鬼似的抽回自己的手,慌乱地退开几步,不知怎的脑中想起那个斗得你死我活不知天地何物的吻。
脸上顿时潮红难退。
徐妙雪看裴叔夜没有生气,便先发制人,理直气壮地问:“你要带我去哪?”
“好象是你拉我出来的吧?”
徐妙雪两手一摊,“我没钱也没宅子,跟着我只能睡大街,你可别赖上我。”
裴叔夜可算是见识到了无赖本赖,他无奈地摇摇头:“走吧。”
徐妙雪两眼放光:“六爷准备带我去哪?甬江春?月湖院子?”
片刻之后,徐妙雪来到了裴叔夜那条破船上。
“你那么有钱,怎么就不知道享受呢。”徐妙雪痛心疾首,嫌弃地找了个地坐下了。
坐的还是裴叔夜最喜欢的地方——船舱里挂起的吊椅,上面铺了毡毛,坐上去摇摇晃晃,软绵绵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
裴叔夜抬眼一睨,徐妙雪便噤声了。
他看她那又敢又怂的样子,脑中浮现起她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模样。那时他如此傲慢,怎么会想到,驯服这个女人要绕这么大的弯子?
“这里清净,宜谋大事。继续聊聊你的大业吧。”
一说到这个,徐妙雪就来劲了——东家要她阐述计划,她可得好好表现,若能得到东家的助力,她岂不是能直上青云?
“康家的锁港宴,再过几日就要在如意港上举办了,这次宴会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迫不及待地取来纸笔,狼毫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将整个骗局勾勒得纤毫毕现,活象个正在排兵布阵的军师。
裴叔夜面上不显,心里却开始啧啧称奇。
好一个妙人——这般精妙又缺德的算计,寻常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不过对付郑家这等豺狼,以毒攻毒就刚好。
徐妙雪见裴叔夜不动声色,心里没底:“六爷,你给句话呀——你觉得我这法子如何?”
“计是好计,”裴叔夜上下打量徐妙雪,却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萦绕在他心中许久的问题,“不过这些秘辛,你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裴叔夜深知,谋划易,知彼难——如何精准抓到对方的须求,把握人性的弱点,从而制定计划,这才是最难的部分。
贵族与平民宛若两个世界,些许流言传到市井都能让百姓津津乐道数日。徐妙雪入府不久,社交寥寥,这些消息定是早有筹谋。宁波世家盘根错节,许多内情连他都未必知晓,她又是如何抽丝剥茧的?
徐妙雪骄傲地扬起脑袋,道:“山人自有妙计。”
或许是今日经历的波澜太过跌宕,让她恍惚间觉得与裴叔夜已是生死之交,竟难得地敞开了心扉,打开了话匣子。
徐妙雪眉飞色舞地讲述起自己在市井摸爬滚打的岁月,说起那些同甘共苦的伙伴们——他们各司其职,只要留心,敢想敢干,就没有挖不到的消息。
说到兴起处,她眼中闪着光:“我还曾在甬江春当过一阵侍女呢!”
酒楼里多的是觥筹交错的宴会,大人物们推杯换盏间的话顺着丝竹就飘了出来,只要耳朵够灵、心思够细,就能捕捉到。
当然,侍女也不是那么好干的,徐妙雪吃了很多苦。
甬江春的掌柜为了能克扣手下人的月例,总爱各种挑错,手脚稍稍不勤快就会被严厉地责罚,吃耳光那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只是走路慢了些,便会被罚去刷全楼的茅厕,要么是大冷天被罚去山里挑山泉水——贵人们泡茶只爱用山里的清泉,其实徐妙雪喝着都是一样的味道。苦的是干活的人,大冷天走在冻霜的山里,若是一不小心摔了,又得回去再挑一回。别看徐妙雪平时上蹿下跳精神奕奕,却生了一副大小姐吃不得苦的弱身子,受一点寒便要发三天烧。
可发烧也不能旷工,甬江春不是什么谁都能去做工的地方,若是旷工了,自然就有新的人顶替上来。徐妙雪只能咬着牙坚持,昏昏沉沉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端给客人的杯盏,跪地去捡时,那跋扈的客人一脚就踩在了她的手上,碎瓷渣子刺进她手里,鲜血淋漓,差点手筋被割断,整只手都被废了。
后来舅母知道她在甬江春做工,还要她交出酬劳来添补家用,徐妙雪哪是肯吐出来钱的主,硬说钱都花光了,又少不了被舅母一顿毒打。
徐妙雪还撸起袖子向裴叔夜展现自己的伤疤——却没半点自怨自艾的神情,倒象是个战士眩耀她的功勋。
裴叔夜一声不吭,心里不知怎的格外不是滋味。
他第一次在她那些坚硬和狡猾背后看到了具象的痛楚,可即便那么痛,她还是要向上攀爬——为什么?
就为了十二年前,早就随着海浪凐灭的一个公道吗?
这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该承受的东西。
可谁规定了一个弱女子应该去承受什么,不应该去承受什么?
有时候,裴叔夜在面对徐妙雪的时候,竟会觉得自己很狭隘。他亦有自己的理想与坚持、亦受圣贤书的指引,可那些大道无形,到了她面前,都成了空中楼阁。
徐妙雪不知道这短短的瞬间里,裴叔夜脑海里掠过了无数惊天骇浪般的念头。
她见裴叔夜不回应,以为他是没兴趣,自讨没趣地起身抖了抖衣袍,道:“好了,天儿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等一下——”裴叔夜脱口而出。
“还有事?”
裴叔夜在脑海中搜刮能有什么事。
没有缘由,他就是不愿放她离去。仿佛她一走,这小船便会重归冷清,尽管他早已习惯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月光洒在两人之间的甲板上,象一条朦胧的银河,既将彼此隔开,又将彼此相连。
“你再教教我,到了如意港上我该怎么演,我……没有经验。”裴叔夜振振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