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叔夜施施然离开后,卢老满腹狐疑地揭开箱子,箱子里竟是一只欹(qi第一声)器——铜质器皿形似仰覆的莲盏,外壁錾着细密的海波纹,以铜链悬于精钢盏架之上,一侧焊着个狰狞龙首,龙口衔着细管,正往盏心汩汩注水。
满座目光都落在那器物上——盏中水已盈至八分,器皿微微晃荡,却始终不溢,但若再要灌满,便要颠复了。
四明公冷眼旁观,忽然开口道:“后生可畏啊。”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卢老一眼,便拂袖而去,苍老的面皮上已浮起一层愠色。
卢老慌忙躬身相送,连表忠心,却只得个背影。待回身时,那宥坐器已然倾复,清水泼洒在木匣里,一片狼借。
商会众东家禁若寒蝉,卢老跌坐,此刻终于明白这番交锋的机锋所在。
四明公是裴叔夜叫来的。
他自己砸了这桩生意——不,准确来说,是砸了卢老的生意。
卢老早就备好了运出海的生丝和瓷器,错过这一次……库房里的货便都烂在了手里。可他能如何?难道要当着四明公的面,强说这海上生意非做不可?他有苦说不出啊。
但裴叔夜不一样,他的供货商多的是,离了他卢宗谅,裴叔夜的船照样能出海。
这是警告,更是报复。
一来,想必是普陀山上的事惹恼了他,他报复起来,不动声色,但下手是真黑啊。
二来,裴叔夜借用古器暗示卢老——想要水满不溢,就莫让龙吐水,想龙口吐金,就别指望一碗水端得平。
他卢宗谅要么就别跟他做生意,要么就得在他和四明公之中选一方。
“后生可畏啊。”
四明公临去这句话,卢老此刻才嚼出滋味。他抹了把脸,掌心全是冷汗,他自作聪明自己想要当和事佬,却成了两虎相争的祭品。
但他只是破财,裴叔夜……竟这么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今日还等同于撕破了脸,四明公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怕是……
马车在街市上摇晃前行,车帘微动,四明公枯竹般的手指挑起一线缝隙。日光通过湘妃竹帘,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暗影。
“老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裴家小儿还真当老朽什么都不知道?”他嗓音沙哑,眉眼中掩藏杀气,“去查,他的船藏在哪个码头。一有消息——”
四明公的枯唇抿出个森冷笑意,“直接报给浙江巡按御史。”
马车碾过青石板,停在城东巷弄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青砖灰瓦的院落掩映在几株老樟树下,门庭素净,既无石狮镇宅,也无朱漆显贵,只悬一块乌木小匾,上书“静观”二字,笔锋瘦劲如竹节。
乍看不过是寻常文士清居,可细瞧之下,暗处皆是守卫,周遭的小摊小贩都绝迹了——但凡在宁波府混过几年的人都知道,这地方,正是四明公的居所,闲人勿进。
四明公刚下马车,府中管事已疾步迎上,低声道:“老尊翁,巡盐御史张大人已在花厅候了小半个时辰,说是特来拜谒。”
张见堂穿一身簇新的青缎官服,背手立于窗前,正盯着院角一株半枯的老梅出神。听到脚步声,他转身抱拳,腰杆挺得笔直:“四明公,晚辈张见堂,叼扰了。”
四明公微微颔首:“张大人远道而来,老朽有失远迎。”
“老尊翁这话可折煞晚辈了!”张见堂笑得爽朗,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晚辈路过徽州,寻了一方好墨,听说您老雅好书法,不成敬意。”
盒子一开,墨锭乌亮如漆,暗香浮动。
四明公指尖在盒沿轻轻一叩:“张大人有心了。”
四明公轻舒一口气——张见堂是裴叔夜的同窗,还以为也是块硬骨头。此前听说过这人的行事风格,鲁莽却不失智慧,办起事来大刀阔斧,颇有武将之风,不过他倒是规矩,来宁波府第一件事便是拜他的码头。
茶过三巡,张见堂忽然叹了口气:“说来惭愧,下官初到任上,就遇着件棘手事。”
“哦?”四明公抬了抬眼皮。
“此番前来,下官是奉了朝廷之命,来查宁波府的盐——早在南京的时候,下官便察觉郑家的盐有问题。”张见堂也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
四明公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张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查呀。”张见堂说得理直气壮,“该抓的抓,该罚的罚。”
顿了顿,他又笑道:“不过下官听说这郑桐是老尊翁的人……竟背着老尊翁如此胡来。老尊翁若信得过下官,下官便帮你处理了这些个没规矩的商人。”
他这话,说得既鲁莽,又滴水不漏,先送礼,再亮刀,其实这趟主要是来告诉四明公——我要对你的人动手了,郑家这棋子你得舍了。
四明公云淡风轻地笑道:“这是张大人的公务,老朽这等乡野散人,怎好置喙?若有需要老朽帮忙的,张大人尽管开口。”
张见堂起身拱手:“老尊翁爽快!那下官心中有数了,就先告退了。”
待张见堂走远,四明公义子冯恭用试探道:“义父,郑源已被抓,郑桐独木难支……是不是……该舍了?
四明公蓦地睁眼,眸中一丝凌厉闪过,嘴角却浮起一个冷笑:“张见堂说舍便舍了,那老朽这四明公的脸面往哪搁?”
冯恭用噤声。
窗外梅枝轻颤,暗香浮动。四明公盯着茶盏中沉浮的叶梗,久久不语。
——郑家,到底是保,还是弃?
暮色四合时,徐妙雪已在廊下徘徊了许久。
“六爷回来了!”阿黎气喘吁吁的通报声刚落下,徐妙雪已提着裙摆迎了出去。
她挤开琴山,谄媚地接过裴叔夜解下的披风:“琴山,我来伺候六爷,你在外面候着吧。”
琴山一脸莫名,请示地看向裴叔夜。
裴叔夜点点头,琴山离开,关上了门。
但徐妙雪好一番鞍前马后地伺候,肚子里的话却迟迟没说出口。
她算是明白了今天裴玉容来时的心情,原来有求于人是这样的嘴脸。
她还在斟酌,面对裴叔夜这样的老狐狸,怎么才能把话说得不动声色,不引人怀疑。
殊不知,她急,裴叔夜也急。
……快问啊。
裴叔夜恨铁不成钢地抿着茶,馀光瞥见徐妙雪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正拿着银剪修剪灯花,剪子却在棉芯上反复空剪了好几下。
“听说今儿三姐来了?”没办法,裴叔夜只能自己先开口递话。
徐妙雪面上一喜,忙接话道:“是来了——三姐还问了个事,说郑家有个表侄……叫郑圆还是郑方来着……”
“郑源。”
“啊对,就是这个人,三姐问,这人是她公爹的左膀右臂,不知犯了什么事,方不方便……那个……徇私枉法一下……”
裴叔夜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人是不可能放的,”裴叔夜指尖轻叩桌面,“不过,毕竟三姐开口了,我也得给个面子。郑家若想探监,倒可以通融。”
他抬眼看徐妙雪,见她还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又补充一句:“你得空,便把我的腰牌送去郑家吧——有了这块腰牌,便能进出衙署的牢狱。”
他取出块玄铁腰牌搁在案上,云纹镂空的牌面在灯下泛着冷光。
徐妙雪眼睛顿时亮了,腰牌到了她手里,那她岂不是能直接去见郑源了?!
徐妙雪正要伸手,又强自按捺住,生怕被裴叔夜看出异样:“这……我送去郑家啊?会不会不太好?”
裴叔夜忍得实在辛苦——徐妙雪不知道,他为了喂她这消息兜了多大的圈子。他得让徐妙雪去见郑源,郑源会告诉她一些往事。
他故意板起脸来:“叫你去你就去,做我的夫人,这点事都不想办吗?”
徐妙雪装作漫不经心地将令牌拂入袖中:“去就去,也不是多大事。”
实则她心中狂喜,这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太容易了一些。
“这毕竟是私事,所以郑家人去牢房时不要声张,尽量低调。还有这路线你记下,一并告诉三姐——”裴叔夜倾身向前,修长的手指在茶汤里蘸了蘸,在案上画起来,“从衙署侧门进,过两道庑廊,往北穿过两进堆放文书的廨舍。第二进院子东南角有个不起眼的角门,门环上系着红绳的就是——过了角门,再沿着窄巷走到头,会看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那里便是牢房。”
裴叔夜说着,从袖中取出个素布荷包:“里头有二十两碎银,分成四份用,上头都有我的记号,他们一见便认得了。进门给一份,见牢头给一份,出来时再给两份——记住,若有人盘问来处,只说帮裴大人过来送文书。”
徐妙雪点头如捣蒜,乐了——这裴大人是细心哈,送佛送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