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寅时,天光未开,星斗西沉。
观星台下,荀纬踏着最后一级石阶,回首望去。绝顶之上,那座墨玉为基、暗金为骨、铭刻周天星斗的石亭,在破晓前最深的夜色中,只余一个沉默的剪影。亭中那人,早已在指点完毕、赐下令牌后,拂袖转身,没入云雾深处,仿佛从未出现。唯有掌心那枚赤红温热、刻有“诛魔”与山纹的令牌,与脑海中烙印的三处光点、清虚子最后那句沉凝的叮嘱,昭示着方才那场关乎天地、关乎生死的对话,并非梦境。
“云梦大泽……”荀纬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令牌边缘。大泽烟波,凶险莫测,既是碎片感应所在,亦是幽冥活动频繁之地,更是与他前尘往事牵扯最深之处。此行,注定不会平静。
他没有立刻下山,而是依清虚子所言,持着另一枚通行玉符,来到了后山一处更为隐秘的所在——“星火池”。此地乃首阳山禁地之一,非立下大功或得山主特许,不得入内。穿过层层禁制与迷雾,眼前豁然开朗。一方约十丈见方的石池映入眼帘,池水并非寻常之水,而是一种粘稠如浆、色泽暗金、不断翻滚着细密金色火星的奇异液体,散发出灼热却不伤人的暖意,更有一股沧桑、厚重、仿佛承载了万古文明薪火相传的不灭意志。
池边立有一碑,上书古篆:“薪火相传,文明不熄。”
荀纬褪去外袍,仅着单衣,缓步踏入池中。并无想象中滚烫灼烧之感,那暗金浆液温柔地包裹上来,丝丝缕缕温热而精纯的力量,顺着毛孔渗入四肢百骸,直达神魂深处。这股力量不同于龙元的霸道、月华的清冷、土行的厚重,它更温和,更包容,如同母亲的手,抚平经脉中因连日激战、强行融合碎片留下的细微暗伤,更滋养着识海中那点薪火本源,令其光芒愈发稳定、纯粹。
池中并非空无一物。隐约可见池底沉淀着些许晶莹如玉的灰烬,那是历代首阳山先贤坐化后,一身道韵与对“薪火”的感悟所化。荀纬静坐其中,心神沉入《薪火不灭篇》的玄奥意境,与池中万载积蓄的薪火之力交融。他仿佛看到,人族先民于黑暗中点亮第一簇火,驱散野兽与严寒;看到部落长老在火堆旁讲述传说,将文明代代相传;看到仁人志士在烽火中呐喊,以血肉扞卫火种不灭……无数光影流转,无数信念汇聚,最终化作手中这一点不灭的星火,与胸中那腔沸腾的热血。
三日闭关,转瞬即逝。当荀纬再次睁开眼时,眸中神光湛然,气息圆融内敛,较之三日前,更多了一份沉静如岳、薪火相传的厚重气度。体内暗伤尽复,神魂凝练如晶,对薪火之力的掌控与理解,更上层楼。虽未突破境界,但根基之扎实,对力量的运用之妙,已不可同日而语。
“该走了。”荀纬起身,池水自动分离,不沾衣襟。他换上一身清玄长老早已备好的普通青衫,将“漱月”剑以粗布仔细裹好,负于背上。“诛魔令”与那枚青色传讯玉符贴身收好。又自“无名戒”中取出些许灵石、丹药、符箓等常用之物,分置腰间储物袋中,作寻常散修打扮。
推开静室石门,晨曦微露,山风清冷。一名道童早已候在门外,躬身递上一枚玉简:“文远师兄,山主有令,师兄出关后,可凭此简,自后山‘听涛涧’密道离去。山门前人多眼杂,恐有不便。”
荀纬接过玉简,点头致谢。看来清虚子考虑周到,连离去路径都已安排妥当,意在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
听涛涧位于后山深处,人迹罕至,飞瀑轰鸣,水汽氤氲。荀纬按玉简所示,寻到瀑布后一处被藤蔓遮掩的洞口,以玉简划过禁制,悄然没入。密道曲折向下,直通山脚一处隐秘河谷。出得密道,已是首阳山外围,回首望去,巍巍山峦笼罩在朝霞之中,云海翻腾,仙气盎然,那场关乎天下安危的密议,那池中三日不辍的苦修,恍如一梦。
辨明方向,荀纬不再停留,施展“水遁术”,身形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淡蓝水汽,贴着河面,向着东南方疾驰而去。云梦大泽,位于中州东南,纵横万里,烟波浩渺,是神州有名的凶险与机遇并存之地。
他并未全速赶路,而是保持着筑基中期修士应有的速度,时而御风,时而借水,混迹于往来商旅、散修之中,小心谨慎。清虚子关于“内鬼”的提醒,犹在耳畔。西山会能潜入首阳山,在问道阶上袭杀,其渗透之深,超乎想象。自己此番离山,消息未必能完全保密,路上需得万分小心。
果然,离开首阳山势力范围不久,荀纬便隐隐察觉,似乎有数道若有若无的气息,远远缀在身后。这些气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显然擅长追踪匿形之术,且修为不弱,至少是筑基中期,甚至后期。他们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吊着,如同耐心的猎手。
“是西山会的尾巴,还是……山中内鬼派出的眼线?”荀纬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不紧不慢地赶路,甚至偶尔还会在途经的坊市稍作停留,购买些无关紧要的物资,打探些云梦大泽的风土人情,完全一副游历散修的模样。
三日后,行至一处名为“落霞坡”的荒僻山岭。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山岭染成一片赤金。荀纬停下脚步,寻了处背风的山岩,看似准备露宿。他生起一堆篝火,取出干粮清水,默默进食,神识却如一张无形大网,悄然铺开。
那几道尾随的气息,在距离他约五里外的一处密林中停了下来,似乎在商议什么。片刻后,其中三道气息悄然散开,呈品字形向荀纬所在位置包抄而来,另外两道则原地不动,似是接应。
“忍不住要动手了么?”荀纬撕下一块肉干,慢慢咀嚼,眼神平静无波。对方选择此地动手,倒是僻静。
夜色渐浓,篝火噼啪。当那三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到山岩附近,准备暴起发难时,却骇然发现,岩石后空空如也,只剩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
“不好!中计!”为首黑影低喝,话音未落,一道清冷如月的剑光,已自他身后阴影中暴起!
“月影——无声!”
剑光如电,悄无声息,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与净化邪祟的凛然正气,直取其后心!那黑影惊骇欲绝,仓促间扭身挥爪格挡,爪风腥臭,显是淬有剧毒。
“嗤!”剑爪相交,黑影的利爪如朽木般被斩断,剑光余势不衰,洞穿其护体黑气,在其肋下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黑血飙射!
“啊!”黑影惨叫暴退。另两人见状,又惊又怒,一人祭出一面鬼气森森的黑色小幡,摇动间鬼哭狼嚎,道道黑气如毒蛇般噬向荀纬;另一人则双手连弹,数十根淬毒丧魂钉如暴雨般洒落,封死荀纬所有退路。
荀纬身形如鬼魅般晃动,《游龙步》施展到极致,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大部分攻击,手中“漱月”剑洒出点点寒星,将剩余黑气与毒钉一一击散。他并未动用龙元与薪火本源,仅以月华剑气和精妙身法对敌,一是为隐藏实力,二是想试试这些追踪者的成色。
交手数合,荀纬心中已有判断。这三人功法同源,皆是幽冥一路,修为在筑基中期左右,配合默契,手段狠辣,应是西山会训练有素的杀手。但比起鬼哭峡那鬼将,实力相差甚远。
“就这点本事,也敢来送死?”荀纬冷笑,剑势骤然一变,由灵动转为磅礴,月华剑气暴涨,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将三人尽数笼罩!“惊涛——拍岸!”
剑气如浪,层层叠叠,无孔不入。三人联手布下的鬼气屏障瞬间被撕裂,惨叫声中,持幡者被剑气斩断一臂,丧魂钉者被震飞出去,口喷黑血。为首者伤势最重,又被剑气重点照顾,已是摇摇欲坠。
“点子扎手,撤!”为首者厉啸一声,吐出一口精血,化作血遁,就要逃窜。另两人也急忙效仿。
“留下吧。”荀纬岂容他们走脱?剑交左手,右手并指如剑,隔空虚点三下。三道凝练如丝的月华剑气后发先至,精准地没入三人后心。
“噗噗噗!”三声闷响,血遁戛然而止。三人身形僵直,扑倒在地,气息迅速萎靡,眼看是活不成了。
荀纬上前,剑尖一挑,揭开三人面巾,皆是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陌生面孔,显然是修炼幽冥功法所致。他迅速在三人身上搜寻,除了一些幽冥修士常用的丹药、符箓和零散灵石外,并未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信物。只在为首者怀中,摸到一枚冰冷的黑色骨牌,正面刻着一个狰狞的鬼头,背面则是一个模糊的、类似山峰的印记。
“西山会的身份牌?这印记……”荀纬皱眉,这山峰印记有些眼熟,似乎与首阳山某些建筑的纹饰有几分相似,但又似是而非。是巧合,还是暗示?
他来不及细想,远处那两道接应的气息已察觉不对,正飞速逃离。荀纬目光一冷,身形化作淡蓝水汽,融入夜色,疾追而去。既然动了手,就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然而,那两人逃遁之术颇为奇特,竟能化入阴影,速度奇快。荀纬追出百里,来到一处乱葬岗,那两道气息骤然分开,钻入两座荒坟,消失不见。他神识扫过,坟冢并无异常,似有某种高明的遁地或隐匿之法。
“跑了两个……”荀纬立于荒坟之间,眉头微蹙。对方行事谨慎,一见不妙立刻远遁,且擅长隐匿,显然是老手。此番打草惊蛇,对方必会更加小心,后续麻烦恐怕不少。
他收起黑色骨牌,不再停留,迅速清理现场痕迹,而后改变方向,不再直线前往云梦泽,而是绕了一个大圈,折向东北。既然行踪可能已暴露,原定路线便不安全了。
月夜下,青衫身影再次消失在苍茫山野中。而在他离去后不久,那两座荒坟旁,阴影蠕动,两道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望着荀纬消失的方向,眼中鬼火跳跃。
“好厉害的小子……果然如‘影煞’大人所言,身怀克制我等的力量。速速禀报上去,目标已向东北方向逃窜,疑似改变路线。请‘上面’指示下一步行动。”其中一道阴影沙哑道。
另一道阴影点头,取出一枚血色符箓,低声念咒,符箓燃起幽幽绿火,化作一缕青烟,没入地下,消失不见。
乱葬岗重归死寂,唯有夜枭啼叫,仿佛什么也未发生。但猎人与猎物的游戏,已然升级。前路茫茫,杀机四伏,云梦大泽的腥风血雨,似乎已提前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