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死神落下的门锁。
随着无缝合金闸门的严丝合缝,最后一缕属于人类世界的自然光线被干脆利落地切断,取而代之的,是深渊漫步者号舱内亮起的、如同冷血动物瞳孔般的幽蓝氛围灯。
“深渊漫步者号,自检完成。生命维持系统上线。准备下潜。”
广播里的女声依旧甜美得令人发指,带着一种合成音特有的、毫无温度的完美。
陆铮抬眼看去。
深潜舱内部的布局,和他想象中那种狭窄闷热的军用潜艇完全不同,主体舱段被分成前、中、后三个区段,中间是环形乘员舱,前后用合金骨架和加固舱门隔开。
环形舱壁微微内收,像一截被掏空的巨大脊椎,舱壁上嵌着一圈弧形座椅,每个座椅都用柔性的黑色安全带和腰托固定,兼顾“豪华”和“捆绑”,地面是一圈圈向中心收缩的防滑金属格栅,步子踩上去,会发出极轻微的“哧啦”摩擦声。
舱顶是一整圈柔和的冷白灯带,外圈是主照明,内圈则是暗红的战备照明线,如同嵌在骨头里的血管,灯光不会刺眼,却把每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环形舱中央,是一个嵌入地板的立体投影台,此刻投影出的,是简化的海底地形模型:一条深邃的海沟、几处标记成红点的热液喷口,还有最底部,一个还未完全展开的基地轮廓,只是一个模糊的灰影。
前舱有透明的弧形观察窗,看上去像是整块黑色合金上被“剜出”的一道弧口,窗后是一层厚到让人心里发虚的透明材料。窗前左右各有一组操作台,半环形控制面板上是密密麻麻的触控屏和陀螺式旋钮,仪表信息被整合进全息界面,浮在面板上方两三厘米处。
后舱是生命维持和应急装备区,半开着的舱门后,可以看到整齐排列的氧气罐、高压潜水服和应急逃生球。
广播声落下,舱体微微一沉。
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托起,又慢慢放入一口巨大的水缸里。
一开始,还能从观察窗外看到母船的船底结构,灯火在水面下折射成晃动的光柱,掠过一圈忙碌的机械臂和支撑架,水声拍打船体,像远处的风。
当深潜器完全脱离固定平台,尾部推进器启动,舱内传来一阵细密的嗡鸣,那嗡鸣很克制,像一台调教到极致的豪车发动机,动力很足,却刻意被压在某个分贝以下。
外面的光线,在几分钟内急剧衰减。
舱顶的投影屏自动切换视角,在观察窗上叠加了夜视与声呐成像。原本湛蓝的海水迅速变成墨绿,再往下,则是一种近乎纯黑的颜色——那不是简单的暗,而是深度带来的压迫,仿佛任何光线落进去,都会被一层层剥皮、吞噬。
偶尔有浮游生物和小鱼被尾流卷起,从窗口划过一串细碎的磷光,像有人在黑布上随手撒了把粉。
深潜器继续下沉。
随着下潜深度增加,舱体会不易察觉地发出“咔吱”、“咚”的微响,那是外部水压不断爬升,对壳体施压时发出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极容易勾动人的想象——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不断用力捏紧这艘“金属罐头”。
潜航器微微一震,推进器发出一阵低沉如蜂鸣般的嗡响。
那个红色的深度数字开始疯狂跳动。
深度:-180米-450米
随着深度计突破1500米,外部探照灯光束在无边的粘稠黑暗中显得愈发孤独无力。那规律的、来自巨压的“咚、咚”声,仿佛直接敲打在人的胸腔上,与心脏争抢着跳动的节奏。
林疏影的背脊挺得笔直,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已经用力到微微发白,她的呼吸刻意放得绵长平稳,试图对抗那无孔不入的低频嗡鸣和心底渐渐滋生的、对未知深渊的生理性抗拒。窗外偶尔掠过的畸形发光生物,在绝对黑暗的背景下,非但不能带来生机感,反而更像某种诡谲的警示。
又一次,深潜器外壳传来一声较为明显的金属应力呻吟——“嘎吱”。
这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舱室内被无限放大。
林疏影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起来,虽然立刻被她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但那瞬间加速的心跳和微微收缩的瞳孔,并未逃过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她的陆铮。
陆铮伸展了一下被安全带束缚的手臂,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原本搭在扶手上的右臂抬了起来,绕过林疏影身后,轻轻落在了她的左肩上。
林疏影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偏头看他,眼中带着疑问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紧张。
陆铮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懒洋洋地落在前方变幻的投影地形图上,只是搂着她肩膀的手臂微微收紧,传递过来稳定而温热的力量,手指在她肩头那柔软上,轻轻点了两下,像是在打节拍。
紧接着,他侧过头,嘴唇贴近她的耳廓,像是在说情人间的悄悄话,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尖:“放轻松,有我在。”
短短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林疏影强自镇定的外壳。
她不是害怕深海,也不是畏惧压力,她也经历过不少危险场面。但此刻不同,这是完全脱离她掌控和专业领域的绝境,是物理规则主宰的、人类本能会抗拒的深渊。
而陆铮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她潜意识里那根紧绷的弦——提醒她,她并非独自面对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这个一次次证明了能够创造奇迹的男人,在她身边。
林疏影深吸一口气,这一次,气息真正地绵长下来。她没有挣脱陆铮的手臂,反而借着这个姿势,让自己紧绷的肩膀和背脊,一点点放松下来,靠向陆铮,也微微倚向了他臂弯带来的支撑,让她奇异地安下心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过快的心跳,正逐渐被他平稳有力的脉搏影响、同化。
沈心怡坐在陆铮另一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了然的笑意,随即移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诡谲的深海景色。
舱内,其他宾客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紧张或沉默中,矿业大佬的呼吸依旧粗重,范斯坦闭目仿佛假寐,收藏家微眯着双眼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个人细微的反应。
只有钱五,在监控屏幕的另一端,看着“陈子昂”自然而然地搂住女伴,低头耳语,而那位冷艳的林小姐从最初的僵硬到逐渐放松,甚至微微依偎。
“记录:b-7,目标陈子昂,在深度压力环境下出现寻求亲密接触安抚行为,符合其享乐型人格预设。女伴林薇,初始紧张,接受安抚后生理指标趋于平稳,依赖关系明显。”技术员平静地汇报。
钱五点了点头,目光移向其他屏幕。比起这种“正常”的富豪做派,他更关注那些在持续压抑环境下,出现异常生理波动或行为悖论的人。
随着阳光彻底消失,窗外变成了一片绝对的虚无。只有潜航器自带的几束强力探照灯,像几把光剑,刺破了这亘古的黑暗。
岩缝里,细长的白色管虫伸出来又缩回去,像被灯光惊动的神经末梢。
远处,一条带着诡异荧光的鱼飞快掠过,眼睛退化成了浅坑,嘴巴却大得吓人,像随时能吞下半个世界的裂缝。
“深海鮟鱇。”沈心怡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点研究的兴致,“雌性能长到一米多,嘴巴张开角度能到180度。雄性啧,挺惨的,找到雌性后就寄生上去,最后只剩睾丸。”
陆铮侧头看向她,沈心怡在圣衣和安全带的挤压下勾勒出相当惹眼的曲线,她似乎完全没在意深海环境,反倒对窗外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很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这个?”
“爱好,”沈心怡耸耸肩——这个动作在安全带束缚下变得有点滑稽,“看到什么生物都先想解剖结构、生理机制和烹饪方法。”
“烹饪?”
“深海鱼普遍肉质紧实,脂肪含量高,适合做刺身或低温慢煮,不过这种鮟鱇体内汞含量可能超标,建议别吃。”
陆铮笑了。
舱内的气氛,随着接近深渊,变得更加压抑。
并非所有人都像陆铮这样“心大”,几个原本不可一世的富豪,此刻都脸色发白地盯着窗外,手里紧紧攥着安全带。深海恐惧症,是铭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
唯独坐在对面的芬里尔,兴奋得像个看到了糖果的孩子。
他整个人几乎贴在观景窗上,那双灰白色的眼珠死死盯着外面偶尔掠过的奇形怪状的生物。
“听”芬里尔突然转过头,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手指竖在嘴边,“你们听到了吗?”
众人一愣,屏息凝神。
除了极其轻微的电机声,什么都没有。
“咚咚”
过了几秒,一阵极其沉闷、仿佛来自远古巨兽心跳般的撞击声,隐隐约约地穿透厚重的舱壁传来。
“是水压。”芬里尔陶醉地闭上眼,双手在空气中虚抓,仿佛在拥抱什么,“每平方厘米数百公斤的压力,正在试图挤碎这个金属壳子。就像巨人的手,温柔地握着我们如果这时候窗户裂开一道缝,哪怕是针尖大的一点,高压水流就能像激光一样,瞬间把我们切成两半。那种死亡,一定快得连痛觉神经都来不及反应。”
听到这番话,旁边那个一直打呼噜的雷烈终于醒了,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死变态,闭嘴。吵着老子睡觉了。”
“粗鲁的野兽。”芬里尔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但显然对雷烈这种毫无恐惧的反应感到无趣,转头看向陆铮,“陈少,你不觉得这很美吗?我们在挑战上帝划定的禁区。”
陆铮端起面前的一杯威士忌,透过琥珀色的酒液看着芬里尔,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约尔姆先生,你的品味够别致。”
深度:-2000米。
窗外的景象变了,不再是纯粹的黑。
在那探照灯的光柱中,开始出现密集的白色絮状物,像是冬夜里的暴雪。那是“海雪”,无数海洋生物的尸体碎屑和有机排泄物,正在缓慢沉降。
在这场死亡的落雪中,几条长相狰狞的深海蝰鱼游过,它们大张着布满獠牙的嘴,身体侧面的发光器闪烁着诱捕猎物的诡异蓝光。
“到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收藏家”突然开口。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指向正下方的漆黑深渊。
就在众人的视线投过去的瞬间,深潜器猛地穿过了一层浑浊的热跃层。
视野豁然开朗。
所有人的瞳孔都在这一刻剧烈收缩。
一开始,只是远处海底地平线的一点微弱光斑,淡得像视疲劳时眼前乱飞的光影,真假难辨。随着深潜器持续下潜,那光斑缓慢变大、变亮,隐隐有多个光源在同一个方向聚拢。
“目标基地灯带捕获。”
舱内投影画面迅速更新,原本简略的灰影,边缘线条开始清晰。
最外圈,是一圈沿着海底地形铺设的环形灯带,像给整个基地围上了一道巨大的“跑道灯”。灯带间隔着矮矮的信标塔,每一座塔顶上都有旋转的信号灯,缓慢扫过黑暗。
环形灯带以内,是几座体量巨大的半球形穹顶,其中两座连在一起,像一个被拦腰切开的双联泡泡。穹顶外壳是银灰色的合金,与海水接触的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抗压结构,中间则有横纹突起,看得出是加固用的环形骨架。
穹顶之间,用粗壮的管道和廊桥相连,那些管道有的明显是输送能源和冷却液的主干线,有的则是人员通行的透明廊道——从深潜器这个角度看去,能隐约看到廊道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移动。
再往一侧看,是一片更“粗犷”的区域:
几座类似采掘塔的结构牢牢扎在海底岩石上,塔身上密布机械臂和钻探装置,旁边是一列列如同集装箱般的模块舱,整齐堆叠成“方块楼”。从某个模块舱的缝隙里,泄出一点暖黄色的光,显得格外突兀。
另一侧,则是一座较为独立的长条形建筑,外形低矮却被重重加固,周围没有多余的透明结构,只剩冷硬的金属和重型闸门。
基地的正上方,竖立着几根高耸的天线与塔状结构,像一片倒插在海底的森林。顶部有大型传感器与通讯阵列,用红外和声波在深海中织出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在整个建筑群微微偏后的阴影里,还有一个更加庞大的结构轮廓,半隐半现——那是地热能量采集塔,底端插入海底热液带,塔身上不断有微弱的红色热流涌动,被机械装置冷却、转化。
“深渊基地,环带一区对接口已打开,准备靠泊。”
广播再次响起。
前方,一道原本漆黑的舱门缓缓开启,内部的引导灯一盏盏亮起,像是张开的喉咙。
深潜器微微调整姿态,两侧翼鳍轻轻摆动,在姿态控制喷口的细密水流中、向前一点一点滑入。金属与金属轻轻接触的一瞬,舱体传来一声沉闷的“咚”,紧接着是锁扣咬合时的连串轻响。
外界的黑暗与冷压,被隔绝在厚重的对接舱门之外。
舱顶灯光微微一暗,换上更柔和的暖白色。广播女声冷静地宣布:
“到达深渊基地,欢迎各位进入海底的新世界,阿特拉斯。”
陆铮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敲,视线越过舱窗,看着那一座座扎根在海底岩石上的穹顶和管线——
这是一座真正能运转、能采矿、能做实验,也能毁掉半个世界的深海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