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有梦,但不是任何人都能以梦锻心。
鹿沉所习得的一种方式,名唤“梦拓”。它分为多个阶段,循序渐进,旨在提升驭心之能。
在鹿沉的理解中,它有点类似於前世的“清醒梦”训练。
一开始,是要在睡前冥想、坐禪,使得观念自由驰骋。这就是调动鹿沉心灵的积极性,使得一片死水的心灵,先泛起波澜来。
“梦拓”认为欲望並非需要克制的东西,从这角度而言,它和佛道以枯坐忘点燃念灯的武者天然合不来。
但对於沸腾心血,捨生忘死,充满激情的武人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对的路子了。
它要求人要变得对任何事情,均充满念想、充满衝动。金钱、权利、女色要在心中不断强调这些欲望实体的存在感。
幻想得越远,幻想得越多,现实越加苍白。如此一来,慾壑难填,梦將乘虚而入。
在“梦拓”的观点中,认为梦是人对现实的不满足的投射。要引出梦来,就得先用欲望为饵。
鹿沉连续数日,睡前都冥想几多。在此之前,他很少做梦,即使做梦也多是怀念旧乡地球,或是桃乡大荣。
现如今,他思想骤然驳杂起来,宛若活水泉涌,每天都有不一般的新样。
有时候,他会想离开这个世界,带著念灯武道回到地球,自此成为全能运动员、超级大明星。从此有钱,有名望,有地位,有任何一切。
有时候,他会想桃乡果真有幕后黑手,自己境界精进,一应关隘无所不破,快得惊人,把所有敌人痛快而漂亮地击毙,没有人胆敢违逆自己。
还有时候,他还会想到许冬枝,任羽冲蝉,甚至是那位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俏玉。他想的是,与她们共游蓬岛,发生种种故事,尽享齐人之福。
霜月一夜,鹿沉盘坐於寒潭边,盯湖面水波不兴,看著看著,困意来袭,仰面栽倒,呼呼大睡。
在梦中也有一座深潭,驳杂的慾念捻作钓鉤,那些黄金熔了,那些权柄蜷缩,许冬枝垂落的髮丝纠缠垂落
潭底黑影轰然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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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念作蛟龙,咬住財权女色的鱼饵,將他拖入顛倒梦渊。
入梦之时,尚且是这些念头,深梦之后,就更是光怪陆离、难以形容、不可言表。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每日醒来,鹿沉都拼命回想梦中的景象,哪怕是一个画面、一种情绪或一个词。所有东西都口述出来,牢牢记住,直到倒背如流。
这也是梦拓的要点之一:不评判內容好坏,不进行任何粉饰,即使不认可的念头,也得承认那就是自己,但又不让它干扰到真正的自己。
这段时间,对鹿沉而言,可谓非常痛苦。这就好像是自己不断地引诱自己变坏,又不断地抵抗自己的诱惑。
但好歹,这个阶段也算成功。鹿沉想要进入这种梦境,就可以进入其中。
在这之后,鹿沉每日十三次,会在特定的时间,询问自己“这是梦”吗?並进行一系列检验现实的动作。
比如,鹿沉会看自己的双手,梦境可以理解为人脑进行的ai绘图,画手指是一个老大难问题。梦中的手指经常是模糊、变形、多指或少指。
又比如,鹿沉会著重观察文字,因为梦中的文字常常变来变去。除此之外,还可以捏著鼻子呼吸,现实中当然会窒息,但在梦中却呼吸无碍。
以上种种,都是在现实做,做得多了,成了习惯,就会不自觉在梦中復现。
第七夜,万丈琉璃筑成的梦中,无数个“鹿沉”在镜中狞笑,他们是明星,是梟雄,是拥美入怀的浪子
忽然,其中某些人的迷离神色一怔,有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有的看了看四周的文字。
镜中千百倒影,个个面目全非,人长出蜈蚣般的指爪,高楼大厦上的文字在琉璃上熔化成沥青。
“原来是梦。”醒悟的念头方起,鹿沉立即告诫自己:“维持住!”
然而,当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梦境往往就宣告破碎了。
鹿沉睁开眼睛,只能空空落落,看著山中星月满天。
这个阶段,折磨人的程度,一点不下於之前。
鹿沉每日白天修行,都会让身体疲惫,晚上又打断自己的梦境,精神上又得不到休眠,令他难以为继,差点想到放弃。
但最终,他还是咬著牙挺了过来。渐渐地,他能够做到:一边沉浸在梦里,一边明白自己在做梦,一边勉强维持著梦境不散。
以上种种修行、锻链,在这个世界成立,放到前世地球其实也成立。但接下来的阶段,就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了。
——鹿沉要在这种身在梦中、心知是梦、维持梦境的状態下,点燃自己的念灯。
念灯要求人神凝志一,本身就是一种“用心”,一种“去做”,一种“紧绷”。但是在梦中,一旦刻意紧张起来,就很容易打破梦境,惊醒现实。
但鹿沉却要一边点燃念灯,一边继续在梦中行动。
这就好像是走在高空一根钢丝之上,岂止是每一步都得小心,就算是每一步的一个小动作,也是心惊肉跳、慎之又慎。
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鹿沉非但会醒来,而且往往满头大汗、心跳如鼓,后半夜也休想再入眠了,即使入眠,也完全是噩梦。
前面的修行,已经让鹿沉痛苦万分,觉得比白天的打拳、练功要困难十倍。但如今的这一道难关,难度又陡增了十倍。
失败,失败,失败,还是失败,接连不断的失败。 他偶尔会想,自己也许在心力上、身体上,拥有不俗的天赋。但是相应的,对於掌控心灵、感知心灵的天赋,就弱了很多。
此前修行路上,许多的无往不利、意气风发,都是仗著天赋,拥有热情,再有条件,达到一种时来天地同借力的情况。
但现在,鹿沉真正体会到了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那种被折磨、被痛苦反覆煎熬的感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收穫却微乎其微,甚至压根儿没动静。
绝望、憋屈、愤怒、不甘种种负面情绪,几乎要淹没了鹿沉,让他越来越沮丧。
更糟的是,连他白天想练拳点燃念灯时,念灯也有些不稳了。
使出“入水兴波”,甚至频频出错。
又七八日煎熬下来,经过溪流时,他无意瞥见,水中倒影枯发如草,眼窝深陷。
“我为梦境所伤,竟然如此憔悴。”他心中一惊,嘆了口气:“罢了,从今日起,戒梦!”
当夜无梦,他酣眠一场,次日一早,来到溪水前拳风劈空如雷。收势时,却悚然动容,身体僵住。
溪水中那个骷髏倒影,正隔著水面冲他咧嘴一笑。
——居然还是梦!
他猛地睁开眼睛,再次醒来,已是手脚冰凉,身如负重压,好半天才能起身。
“太凶险了!太凶险了!”
半个时辰后,他仍是心有余悸。射来一只野兽,烤得熟透,抓起滚烫的烤肉撕咬,油脂滴落手上,真实的痛感和热感让他长舒一口气。
虽说度过这次难关,但无论怎么看,他好像都得停下修行了。
一念既此,便落不下来,终於痛下决心,那真是自在得很,一心逍遥快活,堪比当日杀出秦府,奔走街头,哈哈大笑的痛快。
之后几天睡好了,修为恢復了,念灯稳固了,拳也打得和从前一样漂亮利落。
但没过多久,心里就隱隱有些不对劲,像蒙著一层阴霾,膈应著他,让他不舒服、不畅快。虽然也能强行不去想它
但就是不愿。
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
“这不是敌人,而是困难。敌人要杀死,困难要征服。”
他沉思了两日,还是说服了自己回心转意,“要用办法和耐心去处理,而不是操之过急,急於求成。”
当晚,他重新拾起了“梦拓”。接下来几日,修为倒退,身体又出现种种不適,痛苦、焦躁、愤怒、不甘负面情绪再次涌来。
鹿沉不再著急,不再浮躁。
他想得通了,也想得明白了。
人生在世,不是任何事情都能无往不利,不能在练功一日千里的时候,才说自己热爱武功。
说到底,杀出秦府,逃之夭夭,不是真英雄。杀得回去,有仇报仇,才是大丈夫。
暂时而言,他修为仍是退转,心中仍充满了许多负面情绪。但是,鹿沉再不受影响了,他沉下心,白天想著,晚上思著,不因得而妄喜,不因失而不安。
七八日后,他还在失败,也已习惯了失败。
鹿沉身上的气质,也越发沉淀,更加稳重,失败打磨了他,也歷练了他。不过,他也没有失去那份锋芒和戾气,那是他的根本。
他的心中,不再执著於自己得到的成就,而是专注於看到自己有多少不足,拼命去把一切完善。
鹿沉还是没能做到在梦中点燃念灯,却起码不受负面影响,他的拳法、念灯、体魄都难以动摇。
他重跃梦境。
还是那千万丈琉璃所在,万千个鹿沉齐眸观来,顿时消融千万身皮肉,化身万千个骷髏,它们拔出肋骨,以贯虎神射发箭。
箭鏃蚀刻“惧”“贪”“妄”等字眼,一应钻入鹿沉胸膛。
他平静地看著这一切,反手攥住刺入最深的妄字箭鏃,整支箭矢熔作金液,灌入他的心口,熊熊燃烧起来。
“你们也是我,皆为心中铁。”
一团火焰,从鹿沉心口爆燃,一起便骤然通天彻地,使得万张琉璃焚成灰烬。鹿沉一边燃烧,一边露出微笑。
头一次,他在梦中悟到这是梦,但梦境仍在延续。
於是,梦中天地旋转,又是梦中梦。
他梦见,次日一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狩猎、望天、行走、吹风,无不自如点燃念灯,动静隨心。
他醒来,次日一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狩猎、望天、行走、吹风,无不自如点燃念灯,动静隨心。
梦拓,梦拓。
已把梦拓,信手请揭。
光明满天,悬亮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