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砸落，如同冰锥坠地，碎的不是声响，是秦子尘脑中最后一根弦。
他想像著那个画面——切掉四肢悬掛全县邑看著——股寒气自尾椎骨直衝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在这一刻，他真的很想说“大言不惭”，也很想说“痴人说梦”。可是眼睛隨便看去，能看到雷武、余不就、赵启的尸体。
於是连他自己也相信，自己可能成为下一具尸体。不，这些人还是幸运的，他在成为尸体之前，还要先成为人彘。
“才不要才不要！”
秦子尘终於一咬牙，下定决心，转身便逃。他一逃，七爷和俏玉也才敢逃。
到了这关头，他们还时刻关注秦子尘的动静，不是还想著为钱效命，而是没有人牵头，便不敢在鹿沉面前乱了阵势。
秦子尘第一个动作，他们才好动作。如今得了信號，立刻一左一右，作鸟兽散。
转过身去的第一瞬间，秦子尘心灵一松，感觉浑身都轻鬆了许多。他大喊出声，似乎是笑，好像是哭。
他忽然发现，自己怕的不只是鹿沉，也在怕自己还执著於什么尊严、什么骄傲。
直到现在做出选择的一刻，他忘了秦府少爷身份，忘了念灯境修为，忘了手中青虹剑，发现活著的感觉那样美好。
匆忙间，脚下绊到东西，好像是经过了雷武死掉的地方，不知道是踩到了雷武的尸体，还是那些假山碎石，一个踉蹌。
杂念太多，他不知何时退出了志火状態，人失去平衡，便重重扑倒，更添几分狼狈。
不敢起身，也没有看绊倒自己东西，他手脚並用，丑陋至极，只想爬离此处。
鹿沉看著这般丑態，眼神毫无波澜，就好像看沸水上徒劳挣扎的蚂蚁，微微抬头一些，目光锁定其逃窜路径后方。
这是一座园林，四周自然有亭台楼阁。秦子尘脚下的石子路延伸到一座凉亭內，在这里可以纵览奇异草，极为赏心悦目。
刀已在手中，鹿沉隔了三四丈距离，一刀投掷而出。然后他身形一闪，去追杀七爷。
他的手比弓不差，刀自然比箭更快。
刀锋穿过木柱，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不是斩，不是切，是断。碗口粗细的硬木廊柱垮塌，带著沉重飞檐瓦顶，轰然砸落！
“轰隆——！！！”
烟尘碎石木屑冲天，断柱残瓦暴雨倾泻，正正封死秦子尘爬行路线前方。
巨响轰然，嚇得秦子尘直以为鹿沉跟了上来，身子一抖，抱头滚地，杀猪般尖叫。尖叫声中，鹿沉的身影鬼魅般一闪，跟在七爷身后。
七爷人老迈，反应一点儿不慢。
秦子尘一动，他立即朝著左边两步，那是一面高墙。
看似走错了路，但是七爷一步踩上，手拿烟杆如铁锥，一把凿入墙体，借力拔高身形有四五尺之多，显然是要翻墙而走。
听到秦子尘的尖叫时，那鸡爪般枯瘦的手掌一伸出去，眼看便要抓住墙头，往下一按，人就可以飞了过去。
距离生路不到一寸，忽然手一顿，七爷不可置信般往下一瞥，鹿沉一把大手，距离他的脚踝，正如他的手距离墙头。
七爷面如金纸，活了大半辈子，刀口舔血，见过凶人，没见过这样一个。
他立马收回了手以维持重心，全身靠在烟杆子上，下半身蹬腿划圈，足尖像乱箭下戳，充满杀伤力。
鹿沉五指如鉤，迎了上去，在触及之前，偏又忽地让开手。鞋头依著去势撞击墙面，七爷一颗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鹿沉手闪电般再进一寸，稳稳抓住脚踝。下一刻，他侧头转身，看也不看，朝著另一边的屋檐，將七爷当做兵器，狠狠甩出去。
那屋檐之上，正是俏玉。
秦子尘转身走石子路，七爷翻墙而去，她的路线也不大一样。是找了根柱子，双手一按，两腿发力，两三下便磨蹭上了屋檐。
鹿沉如何一刀阻截了秦子尘，又跟著和七爷纠缠一两个来回，她一切看在眼中。
她满以为自己成了漏网之鱼，殊不知鹿沉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却对她动作心里门儿清，这边大局已定，立马朝著这边出手 “啊——！”
半空中，七爷的嘶嚎不似人声，枯瘦身躯儼然一枚炮弹。俏玉只觉得铺天盖地的一阵黑，擒拿鹿沉脉门那点得意，早给碾得粉碎。
在这关头，她跑是跑不掉了，避无可避，一咬牙，双手运劲向上迎去。
她指望著的是，接住七爷，借著从上到下的地利，反丟回去，以阻止鹿沉追击。
她在幻想，也在期待，自己到底是个女人，哪个男儿能下死手？只怕心里再狠，下手也会轻一些，自己那三个丈夫，不都是因此才
“噗！”
沉闷撞击伴骨裂脆响。俏玉双眼暴凸，口喷鲜血內臟碎片。
七爷没有落在她的手中，而是砸断了她的手，也砸断了她的幻想，再带著她一起坠地。鹿沉不止没留手，好像发出了最重的一击。
她和七爷一起纠缠著从屋檐瓦片中滚落，落在雷武的无头尸体旁，自胸膛、肋骨至手臂、肩肘，尽数呈现诡异骇人的弯折。
如要找个確切的比喻，她是铁管，七爷是锤子。鹿沉用锤子砸她，她整个人就弯曲下来。
在这时，因为这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他们身体的很多部分都嵌在一起。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怨毒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七爷：“都怪你灾星、灾星”
她心中充满怨恨，怨恨的不是鹿沉杀她，她没有这份胆子。她只怨恨七爷不经鹿沉殴打，如果再撑一两招，自己就可以逃走了。
她骂七爷，七爷却没有回应她。哪里有这功夫？他一边呕血，一边竭力將血吸回去、咽回去。
他怕死，越老的人越是怕死。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他在七窍流血，嘴巴里流出去的只是一小部分，吸回来也只是杯水车薪。
最后，他们一个碎碎念，一个白忙活，都死了。
场上死寂。
只剩秦子尘受伤野兽般呜咽啜泣，交织著血腥气息，毛骨悚然。
鹿沉目光落於秦子尘身上，慢慢靠近过来。
秦子尘感觉到了寂静，也感觉到了阴影笼罩。惊恐抬头，涕泪横流，满脸都是血污泥土，哪还有秦府少爷威风？
他看见鹿沉深不见底的眼睛，也看见鹿沉捡起地上的刀。
“不不要饶饶命”
秦子尘语无伦次，眼泪鼻涕满脸，双腿间骤然泄出一片污秽，恶臭瀰漫。
鹿沉默然，回应是刀光一闪。
“你看看，他多神气啊。”
相隔里许外的远处，两个女人站在屋檐上，正看著秦府的方向。
就正常而言，她们应当看不到其中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们的谈话內容，就如在近处目睹秦府的一切一样。
矮一些的那个女人感慨：“我看他啊，真是天生的江湖人。师姐，我离开他，也许是一件好事。”
“他这种人，只欠一个机会，日后定会大放异彩。”
高一些的女人也深表同意，接著话锋一转：“——但是这和我刚才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係？”
“哈？你问我什么问题了？”
“装傻充愣，《堪舆九论》到底被你私藏在哪里！”
“江湖险恶嘛，不小心毁掉了啦，別太在意。”
矮一些的女子打了个哈哈：“放心，我能记下所有內容，到时候再默读一本呈上去就行，没人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