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座木屋。
还是木屋前的一片空地。
还是那一般高大,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男人。
七日前,他们再战了一次,相遇、相识、相知。七日后的现在,他们又为了离別而再战一次。
两个男人的对峙,映入空空落落的瞳孔,瞳孔里没有眼珠,它被悬掛在矗立的木屋的內里。
那是一张虎皮的眼睛部分。
形貌像是一只昏厥的倒立老虎,是被亲手剥落的,那是一双粗糙、黝黑、茧硬,骨架粗大而肉量极多的手。
而且还是大手。
大手握住了青铜剑,五指紧握,没有缝隙。
剑光映照出眸光,眸光比剑光更冷冽,死死盯著对面的男人。眼中没有友好,失却善意,存在的只有爭斗、对抗、求胜、好强之意。
要证明自己是最强的男人,没有人能够將自己打败,已经输掉了一次,就不能输掉第二次。
——一个四十九岁,半老不残,老而不死,老而弥坚的东西。
“奋!”
宗布踏前一步,对空舞剑。这一声怒吼像是用尽身体里的所有力量,如有一枚雷霆吐炸,震起深林飞鸟不知几许。
站在宗布的对面,鹿沉眯起了一只眼睛,从身上解下弓箭,隔著百来步距离,缓缓对著宗布比划了一个瞄准的姿態。
要公平较量的话,当然不应该如此,弓箭与青铜剑孰强孰弱,根本无需对比。
不过这不是鹿沉要求,而是宗布的请求。
“胜了一次,那就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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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布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了指地面:“所以我要夺回来,用胜利。就在此地,就在此时!来吧!”
好啊。
鹿沉倒是无所谓:那就来吧。
——来啊!!!
战斗就在这一个念头开始,而且是无比浓烈的开始。
鹿沉面无表情,张弓便搭,搭便射出,一路想也不想,射了顺手再取,取后再射不停。
嗖嗖嗖嗖嗖嗖嗖——箭囊內十八根箭,一瞬间给他用半!
宗布早等待著这一手,身子骤然下缩,上半身前倾,左脚一歪,动作那般自然,像是一个已经站立不稳、腿脚麻木的人跌倒了。
这一跌,人蜷缩起来,肩趟地,背滚地,四肢跟著发力,连滚带爬,极为丑陋,但是又不知怎地,已拉近和旁边密林的距离。
不单是快,快如猎豹,射术但佳,计算好提前量,亦是一箭即中。偏偏宗布是在快之余,还带了一些猫的灵巧,猿的飘忽,甚至蜘蛛。
鹿沉的三轮神箭,一应射空。九支箭矢,根根落后了些许。
每一根箭矢落空,都嗤一下,在地面开了个洞,好像那是豆腐。箭尾的羽毛,则像是被拋弃的同伴,被挤飞出来。剩下的部分,都入了地里。
他射箭也是一次三箭,箭箭均有贯虎、穿石的神力。在这方面,宗布是他的老师,现在他却全力用箭射杀自己的老师。
——当然该这样。
——不全力,怎么够!
——不想杀,怎么贏!
鹿沉的眼睛捕捉到宗布已经滚入一颗参天巨树之后,却没有从另一边出来。
这年代,恐怖直立猿的行动规模有限,深山老林未经大量干涉,自然界在最后的几千年里野蛮生长,所见所及,都起码是两三人合抱的百年老树。
躲在其后,等於是天然的掩护。
一般的射手,箭矢根本射不进去,会从旁滑开。
老道的射手,恐怕可以箭入其中,也进不了一尺长。
不凡的射手,箭尽没於树身,却没有了余力將其穿透。
不过鹿沉不一样,他是这个时代天下第二的射手。他的神射,得到了宗布的真传,他想要射穿树身,杀死树后的任何人,都不算难事。
在这一点上,宗布当然也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是为了当做盾牌,只是为了掩护。”
鹿沉判断出宗布的想法:“他只是为了让我射出箭矢,然后继续躲避,根本目的是”
眼睛一瞥,箭囊入目:“消耗箭矢的数量啊。”
有箭时,弓是优势。没有箭时,青铜剑才是优势。
这是猎人的办法,无所不用其极,用儘自己的智慧勇气毅力与猎物角逐,就像是把生命这种玩意儿从脑子和心臟挤出来一团放在你的面前。
汁液满溢呢。
鹿沉咧嘴一笑,眼里放光。
他一手捻弓,却不取箭,而是快速靠近了巨树。整个过程,脚掌踮著走,触地时又轻又柔,无声无息,像猫儿。
又快又急又隱蔽,是《禽兽录》记载之法。一闪身即到巨树之前,伸出手指,並而一戳,便戳在树身。
他感觉到了。
树后面同样有一只手。
世上任何两种东西触碰,彼此都会受到影响,无一例外。如箭中树,箭將会降低神速神力。如树中箭,也是以石投湖,入水兴波。
鹿沉看不到宗布,宗布也看不到鹿沉,更看不到箭矢会从何处贯穿。
为保证能躲开贯虎神射,宗布就需要时刻以肌体紧贴树身,以把握树身受到神射衝击的一刻。
这样,宗布才可以一瞬间反应过来,躲开会从自己脸上穿刺而来的箭矢。
但他了解贯虎神射,鹿沉也了解入水兴波。
你是我的老师,我未尝不是你的老师!
鹿沉剑指一震,模擬出箭矢衝击的力道,分三次撞入树身。
与此同时,身子下躥,脊走如活蛇,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跨在半空,绕了个圈子下戳。手里拨动箭囊,悄无声息取了支箭。
一身死肉硬筋,如今竟妖嬈绵软得像是没骨头。
树身之后,宗布正自惊疑不定,看向前方,正迷惑著,自己感到了力道,可是本该来到的箭矢怎么没来?
现在来了。
箭矢甩手射出,如约而至。
“怎么!”
宗布耳朵一动,大惊失色。转过头来,目光投注鹿沉面容,却未在脸上聚焦,瞳孔里只有寒光放大,他侧身一闪,箭头入肩。
闷哼一声,身形退后,青铜剑却已抬起,迎上中线。
如他所料,鹿沉已贴身而来,一拳打出一半,陡然翻腕如缠,一把顺著剑身方向,扣向宗布腕间,要夺了此剑。
“奋!”
宗布又是大喝一声,在这关头,左手衣袖一抖。
鹿沉宛若触电摸火,撤手仰倒,一气呵成。三枚石子自半空惊险万分地掠过,它们的角度巧妙,於鹿沉的手掌、脑袋保持一条直线。
鹿沉放弃攻击,得以保住手掌,除此之外也得仰面倒下,才能保住性命。
这显是宗布暗中练成的底牌之一,就等著阴鹿沉一手。想也知道,隨后果是青铜剑扭转方向,一剑下斩,如沐霜寒。
双脚忽地上踢,踢在持剑手腕。与此同时,鹿沉躺倒地上,一手张弓一手抽箭,弦如满月的同时松弦。
人在地上,势难使出贯虎神射,但在这个距离,普通的射击也够宗布吃一壶了。
箭矢瞄准的是心臟,而非头颅。如此一来,宗布不能以小动作躲闪,而是非得大动作撤剑不可。
宗布机灵敏捷,又是一个打滚,也象徵青铜剑的压力消失无踪。
鹿沉始终张弓持箭,等到站起来时,面前再无宗布的踪跡,不知道又去了哪一颗树木后面躲避。
正如此前鹿沉可以悄然无声地靠近巨树一般,宗布也可以无声无息地躲避鹿沉的感知。
无论是鹿沉的入水兴波,还是宗布的入水兴波,都很难感觉到他们模仿猫科动物的隱匿步子。
也在这方面,他们从来公平。
及至此刻,一度非常火爆、你来我往的对决,也因此重归节奏上的低谷。
“好傢伙!”
鹿沉想到刚才凶险之处,吐出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笑了:“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