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淡,鹿沉已经隨著宗布,回到了他的家居。
说是家居,那不过是密林之中的一座木屋。木屋建造得粗陋简单,诸多疏漏处,无有门户,只搭个顶棚,居中铺了草蓆。
这地界儿,简直大门敞开,盛情欢迎蛇虫鼠蚁盘踞,任由它们这些生灵儿在这扎窝。
鹿沉听著嘻嘻索索的,表面上平静,平静下都是蠕动。生人但近,却就惊走,游的游,爬的爬。倒一副万物竞发、生机勃勃的好景象。
宗布倒不在乎,哈哈大笑著走上去,坐在草蓆上。
鹿沉摇了摇头,要他住在这儿不太可能,不过暂时坐上一坐,倒也无不可。
这年代当然没有凳椅,鹿沉和宗布跪坐而对。
时至如今,鹿沉听宗布说话,已经熟稔,和听驻世时代的话语,没有太大区別。
“果然是桃儿神眷顾的同志。”
宗布显然已用上自个儿那一套迷信世界观,解释了鹿沉念出的《飞沉录》,不由感慨起来。
“我还以为,那箭术是我从上苍求来的,独独我有,谁曾想同志也一份?”
同志,指志同道合的人,也是古来有之。
“我是有,只是不懂。起码不如老兄你懂。”
鹿沉只得接受了这个世界观,默认了真有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桃儿神。
心中却想,自己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宗布没找到心气,却执迷宗教,这世界不会发展成宗布和他的十二门徒吧?
“我知道,你想要从我身上学习箭术,不好意思说。”
宗布倒也不含糊,不愧是五千年前的人,目光烁烁,凝视鹿沉,张口就是直接:“你能够给我什么东西作为交换?”
鹿沉闻言一怔,隨即笑道:“我也教你东西。
既然有交换,那就简单了。
鹿沉一路上早有想提及此事的意思,只是怎么思忖,都找不出合適的说法。
此时骤闻此言,发现倒也是自己多想,人家其实坦然得很。
毕竟,这是还没有钱幣,以物换物的时代。
虽然这很奇怪,但人类脑中的许多概念,其实都並非先天而有,而是来自於眼见耳闻,没有见闻,哪怕很简单的东西,都难以理解。
譬如数学为什么是十进位,只因为人双手有十根手指而已。
按照数学来说,一的倍数是二,二的倍数是四,此后是八、十六。所以二进位、十六进位在人观念外的世界,才是最有效的计算方式。
宗布可以抢人头(虎头?)来宣称拥有权,也是因为老虎尸体看得见、摸得著。
他一看到老虎皮,就想到自己一根手指数量的老婆,通过老婆的价值来衡量老虎。
却因为没有钱幣,很难对秘诀这种抽象物產生同样的感觉。
既然如此,当然也不会有珍惜的感觉。鹿沉想要,只要拿出东西,以物换物,为什么不能给他?
鹿沉理解这点,放宽了心。
然后,他坐在地上,掏出怀里的石子,挑出五枚,捏成一拳。
在宗布奇怪的眼神之中,伸手对著远处,忽然动了。是连续甩动手臂,每一次甩动,都发出砰的一声,声音极为清亮,响彻林间。
同时,每一次也变幻手臂的角度、力度、速度,从左右上下,用不同的方式射出石子。
砰砰砰砰砰!
五枚石子,呈现出五种完全不同的攻击方式。
一枚本来是直接撞过去,飞到一半,忽然下坠,並且速度大大增加,砰一声砸入地里,冒出轻烟。
一枚则呈现出弧形的轨跡,绕了一大个圆圈,最终射入一棵树树冠,惊了一窝鸟雀乱飞。
一枚快速迅捷,难以捕捉,同时居然是无声无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轻轻撞在树干上,打出个白印子,便落下了,杀伤力微小了许多。
一枚飞到一半,和后面的一枚撞在一起,双方各自改变轨跡,一左一右地分別嵌入两颗树干之中。
鹿沉做完了这一切,转过头来,看向宗布。
果不其然,宗布是识货的人,眼睛越来越炽热,儼然已经想像到使用这些石子的手法,加入自己的箭术之后的结果。
他的射术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你教会我这些,我就教你如何解读那篇文字。”
用不著鹿沉说,宗布抢先开口:“一言为定。”
鹿沉点头,“一言为定。”
刚说完这话,话音未落,宗布热烈地站了起来,面带窃喜得意。
老头子哈哈大笑,露出满口黄牙,黝黑的脸上展现笑顏,皱纹纠缠成杂草般的一团,大喊道:“你上当了!” “甚么?”鹿沉坐在原地,很茫然。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被宗布唬住,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汉,对方一路虚与委蛇,骗入此地,其实早已经埋伏下刀斧手。
不是说,人类最简单也最深奥的计谋,就是请人来开会吗?
但也就在下一瞬间,他自己推翻了这个想法,这件事情出现在这个年代已嫌太早,出现在宗布身上更是荒谬。
宗布揭露了答案。
“哈哈,其实我接下来给你说的道理,你凭藉自己就能领悟。只要是男人,通过那段话,领悟我的箭术就不会难。”
他笑得畅快之至,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同志啊,这次做生意,我是赚大发了。”
鹿沉沉默了一阵,眉头微蹙,还是想不明白宗布在高兴什么。
“可是,你这不是还没有告诉我吗?我也没有告诉你啊。”
他摊开双手,看向这个乐不可支的老头子,悠悠然道:“如果我现在食言了,不想告诉你了,那怎么办?”
宗布闻言一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著急道:“你不是说了『一言为定』吗?天地神灵听著呢,桃儿神也看著呢!”
所以,可以占便宜,但不能够说谎。
这就是五千年前的观念吗?
真奇怪。
“哈,我开玩笑而已。”鹿沉笑著安抚,“你別放在心上。”
虽是这么说,但宗布也只是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整个人也焉巴下来,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抱著双臂,纠结地看向鹿沉。
“又被你玩了。”
他嘟囔一声,显是想到了此前被石子嚇唬的时候,鹿沉又是故技重施。
两个人虽然不打不相识,但自己如何威风的人物,何曾这样狼狈,这事儿宗布是要记一辈子的。
不过心头再不爽,他到底打不过鹿沉,现在只能用眼神抗议抗议。
“安心啦老兄,我真不在乎谁亏谁赚,你认为那箭术非常好领悟,那是你的认知而已。所谓会者不难。”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如果没有你的点拨,我肯定领悟不到。”
宗布一听,怀疑道:“你谦虚什么,真的很简单哦。”
鹿沉苦笑一声:“不会就是不会,请老兄演示吧。”
鹿沉不是谦虚。
《飞沉录》在驻世时代,已有武祖亲笔这一鼎鼎大名,只是不知真偽。
现在看来,果然与宗布有千丝万缕的联繫,虽然现在宗布不认识它,但说不定就是几年之后的宗布写成。
其价值本就不低,现在更要重新估量。
而在驻世时代,武道早已经是日新月异,研究武道的人在千百年间,如过江之鯽,不计其数,却难以从《飞沉录》中解读出什么箭术。
起码许冬枝这名门大派弟子,是半点不知。鹿沉也不相信是有人解读出来了,暗中隱瞒,自己享用。
贯虎神射固然是了不得的技巧,却仅属於燃灯境而已。隱藏这门技巧所带来的收益,远不如將其公布出去,以此获得的名望和好处。
这一定是非常隱秘,难以理解,除非本人无法道破的箭术。所以鹿沉也根本不相信宗布所说的“是个男人就能领悟出来”。
等等等是个男人就能领悟出来,为什么要强调男人?
这段文字是什么?好像是练习结束之后,浑身热血喷张,坐而冥望,导引体內热气
鹿沉的脑袋“嗡”的一声,似乎抓住了什么灵光。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钻进他的意识。
就在这时,宗布似乎是为了准备传授那简单的道理,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腿鬆动,一只手很自然地向下探去。
似乎要去调整腰间缠绕的、充当腰带的草绳。
“等、等等!”
鹿沉念如电闪,忽地大惊失色,站起来制止:“不要继续下去了。”
宗布的手停在半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莫名其妙,茫然地看向鹿沉。
“咋了?我给你演示呢,就是这样领悟的神箭。”
他倒是一点儿不害臊:“惊讶什么,这么多年来,单身独居,男人不就那一条路吗?”
之前还只不过是猜测,现在已经证实了
今日,新秀武者鹿沉从这位后世尊称为武祖的人身上,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见识到了可能隱藏於歷史之中的一门武功。
或者换句通俗一点的话——
他见识到了四十九岁老光棍身上,超乎他最狂野想像的性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