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沉闷,炭盆里的火星子偶尔爆出一声轻响。
这就是廉希宪。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精力最旺盛的年纪。长著一张典型的畏兀儿面孔,鼻梁高挺,眼窝深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透著一股子书卷气,但眼神很坚定。
最有意思的是他的打扮。
头上戴着规规矩矩的汉家进贤冠,身上穿着宽袖儒袍,十足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儒派头。可他的腰间,偏偏挂著一把镶著宝石的弯刀。
那只手,就搭在刀柄上。
指节粗大,虎口处有着厚厚的老茧。
“臣在。”
廉希宪微微躬身,动作挑不出一点毛病,既有对汗王的尊敬,又保留了文人的风骨。
“我看过你的本事。”
“这朔方城,是咱们牵制大唐的前哨。把它交给那些只会砍人的莽夫,我不放心。交给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我更不放心。”
“你不一样。你懂汉人的书,也懂草原的刀。”
“我要你坐镇朔方城。”
“哪怕我回了草原,这里也绝不能出乱子。能不能做到?”
廉希宪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户,看向南方。那里是大唐的方向,未来的麻烦都会从那边来。
随后,他整了整衣冠,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汗王把后背交给臣,臣必不让汗王失望。”
“只要希宪有一口气在,大唐的军队,就别想跨过朔方一步。这里的人心不会乱,这里的规矩也没人敢坏。”
他声音温润,话语却极有分量。
“好!”
完颜娄室正在擦拭他的头盔,梁洛仁缩在角落里听候差遣,萨尔娜则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里的火枪。
“行了。”
“事情办完了,地盘打下来了,人也抢够了。”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那片北方草原上。他的王庭就在那里,未来的苍狼帝国也将从那里崛起。
“传令下去。”
“开拔。”
“咱们出来浪得太久了,该回家了。”
“带着咱们的战利品,带着咱们的兵,回王庭!”
命令一下,整个朔方城瞬间动了起来。
新编练的士卒,加上原有的几万老底子,接近二十万人的大军,光是吃饭喝水就是个天文数字。
但在完颜娄室的皮鞭和军令下,一切都井然有序。
朔方城的武库被搬空。
梁师都十几年的积蓄,现在全便宜了阿史那·云。
原本那些穿着破烂皮袄、拿着生锈弯刀的部落兵,现在那是鸟枪换炮。
他们换上了铁扎甲,是梁师都花重金从西域和中原走私来的。样式虽杂,但在完颜娄室的要求下,都漆成了黑色。
一眼望去,黑沉沉的一片,透著一股肃杀之气。
武器也换了新的。长刀用于马战,短刃方便肉搏,人人腰间都挂著两把。背上是硬木弓,箭壶里也插满了破甲重箭。
最重要的是马。
朔方本来就是产马地,加上这段时间的搜刮,军中战马充裕,一人双马,甚至是一人三马。
除了战马,还配备了大量的驮马。
这些矮壮结实的牲口耐力极好,背上驮着帐篷、粮食、铁锅,还有抢来的金银细软。
士兵们不用再背着沉重的行囊,省下了体力,行军速度也快了不少。
城外的大校场上,人喊马嘶。
一队队士兵正在集结。
十个人一队,百个人一列。谁要是站歪了,都不用军官动手,旁边的老兵一脚就踹过去了。因为连坐制度下,一个人犯错,全队都要挨鞭子。
“这就是我的底气。”
他摸了摸马鬃,低声自语。
这些兵虽然还没见过太多血,配合还不够默契,但只要拉到草原上溜两圈,再去打几个不长眼的部落,很快就能磨炼成真正的精锐。
“汗王,夏州那边传来消息。”
一名亲兵策马跑来,呈上一份信报:“留守部队问,要不要随大军一起北上?”
当初攻下统万城时,他留下了一万部落士兵驻守,协助纥石烈良弼稳定局势。现在大军北归,那一万人成了钉在南边的另一颗钉子。
“不用。”
“让他们留在夏州。”
“夏州和朔方互为犄角。廉希宪在朔方,夏州那边也得有人看着。”
“告诉他们,把城门给我守死了。谁要是敢把大唐的探子放进来,我就剥了他的皮。”
“是!”
亲兵领命而去。
日头正盛,是个行军的好天气。
“吹号!”
呜——呜——呜——
厚重的牛角号声,在朔方城外响起,传向远方。
紧接着,沉闷的战鼓声响起。
咚!咚!咚!
每一声都震得人胸口发闷。
大军开拔。
精锐的拐子马一马当先,作为前锋冲了出去。他们不带辎重,一人三马,很快就消失在远方,任务是扫清前方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不管是野兽还是不开眼的马贼。
紧随其后的,是萨尔娜率领的耶尼切里新军。
这八千名少年兵,现在已经有了几分精锐的样子。
他们坐在缴获的大车上,每辆大车坐着十个人,怀里抱着三眼铳,冷漠地注视著四周。
在他们中间,夹杂着盖著油布的大家伙。
一面巨大的黑色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金色狼头,分外狰狞。
一百一十名铁浮屠,护卫在王旗四周。
人马具装,黑甲森森。
他们不需要说话,光是那一身身沉重的黑甲,就足以让靠近的人感到窒息。
再往后,就是主力大军。
十几万人,队伍延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因为配备了足够的驮马,步兵也变成了骑马步兵。他们虽然不会在马上作战,但这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烟尘漫天。
从高空望去,这支军队在大地上蜿蜒前行,不见首尾。
马蹄声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所过之处,飞鸟惊起,走兽奔逃。
队伍的最后,是长长的辎重队。
无数辆大车上,堆满了从朔方城搜刮来的粮食、布匹、盐巴,还有成箱的金银。
除了死物,还有活人。
三千名被强行掳来的工匠,几百名大夫,还有那些瑟瑟发抖的读书人。
他们被绳子串成一串,跌跌撞撞的跟着大车走。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但更多的人是麻木。
旁边的监军挥舞着鞭子,却只是吓唬,并不真打。汗王交代过,这些人都是宝贝,将来有大用,死一个他都心疼。
那座雄城在视野中逐渐变成一个黑点。
廉希宪站在城头,身影模糊。
“等著吧。”
他的王庭就在那里,一座真正的工业之城也将在那里拔地而起。
“等我下次再来的时候。”
“这天下,就该换个颜色了。”
他猛的一挥马鞭,胯下的黑色巨马发出一声嘶鸣,四蹄腾空,向着北方狂奔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
大军滚滚向北,带着劫掠来的财富和人才,奔向那片广袤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