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万城的兵营很大。
这里原本是梁师都屯兵的地方，能容纳三万人。现在，塞进了十万个来自不同部落的兵。
空气里混著汗臭、马粪和劣质酒味，还有一股洗不掉的血腥气。
咯吱、咯吱。
完颜娄室踩着发黑的雪泥，厚底战靴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坑。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双单眼皮的眼睛扫过营地，目光锐利。
“真乱。”
纥石烈良弼走在旁边，手里捏著不离身的竹简。他用袖子掩了掩鼻子，眉头紧锁。
“这根本就是个大车店。”
确实像大车店。
营房门口，几个光着膀子的突厥汉子围在一起。他们把弯刀扔在泥地里，抓着几块羊拐骨正在赌钱。
吆喝声和咒骂声混成一片。
甚至有几个抢来的女人被拽进帐篷，里面传出的声音让人听不下去。
没人在意门口来了谁。
没人站岗，没人巡逻。
连带路的亲兵，脸色都有些尴尬。
“将军那个”
亲兵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帮人的德行。
完颜娄室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越过那群乱糟糟的部落兵，落在营盘的最深处。
那里有一块空地。
没有帐篷，没有赌博，也没有女人。
八千个少年，穿着并不合身的皮甲，手里抱着三眼铁管，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
一动不动。
连呼吸的频率似乎都一样。
“那才是兵。”
完颜娄室指了指那群少年，声音很沉。
“剩下的，都是肉。”
“会喘气的肉。”
带路的亲兵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这位爷身上的杀气太重，刚才在府衙门口说要抓人做饭的时候，那眼神就不像是在开玩笑。
三人穿过嘈杂的外围，往里面走。
越往里，气氛越压抑。
虽然那些部落兵还在吵闹，但明显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从那群少年兵的方向透过来。
一个女人正站在那群少年的最前面。
萨尔娜。
她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正在那把沾满血垢的弯刀上慢慢的蹭著。
沙、沙、沙。
声音很刺耳，但在嘈杂的营地里却听得格外清晰。
她没抬头。
但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瞬间笼罩了过来。
“谁？”
萨尔娜手里的动作没停，声音很冷。
带路的亲兵赶紧上前两步，把腰弯了下去。
“萨尔娜将军。”
“这两位是汗王派来的。”
亲兵指了指身后的两人，声音有点抖。
“这位是完颜娄室将军，汗王说了，以后所有的骑兵，不管是部落的还是您的，都归他管。”
“这位是纥石烈良弼先生，汗王让他管这片草原，还有这座城。”
蹭。
磨刀的声音停了。
萨尔娜慢慢抬起头。
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先是在纥石烈良弼那个瘦弱的身板上扫了一圈，露出了一丝不屑。
读书人。
在草原上，读书人最大的用处就是写降书。
然后，她的目光移到了完颜娄室身上。
眼神一凛。
她在完颜娄室身上感觉到了同样的气息。那是只有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会有的气息。
“管我？”
萨尔娜站直了身子。
她个子不高，但在完颜娄室这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气势竟然一点没输。
她把手里的磨刀石随手一扔，那把弯刀在手里挽了个刀花，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汗王的命令，我听。”
“但要管这群狼崽子”
萨尔娜指了指身后那群面无表情的少年兵，又指了指外围那些还在赌钱的部落兵。
“光靠嘴皮子，不行。”
“光靠一块牌子，也不行。”
她往前走了一步，那张满是野性的脸上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你得有牙。”
“比狼还硬的牙。”
完颜娄室看着她，满是刀疤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没说话，只是慢吞吞的开始解甲。
咔嚓。
护臂被卸下来，扔给旁边的亲兵。
咔嚓。
沉重的铁围腰也被解开。“你要干什么？”
纥石烈良弼低声问了一句。
“立规矩。”
完颜娄室扭了扭脖子，颈椎发出一阵骨节脆响。
“这娘们不服。”
“不服就打。”
“打服了，规矩就立住了。”
简单。
直接。
这就是完颜娄室的逻辑。
他把最后一块护心镜扔在地上，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衣。结实的肌肉把衣服撑得鼓鼓囊囊。
他冲著萨尔娜勾了勾手指。
“来。”
“别用刀。”
“俺怕收不住手，把你打死了，汗王那边不好交代。”
萨尔娜笑了，是被气笑的。
她在草原上杀了这么多年人，除了阿史那·云，还没人敢跟她这么说话。
“找死。”
哐！
萨尔娜把弯刀往地上一插。
人已经冲了出去。
她的动作极快，瞬间跨过七八步的距离。
借着冲劲，她整个人腾空而起，右腿像一条鞭子，带着风声，直奔完颜娄室的太阳穴。
这一脚，很狠。
要是踢实了，脑袋都得裂开。
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亲兵都下意识的闭上了眼。
嘭！
一声闷响。
没有惨叫，也没有人飞出去。
完颜娄室站在原地，连脚后跟都没动一下。
他只是抬起左臂，竖在脑袋边上。
他抬起的左臂稳稳的挡住了萨尔娜这势大力沉的一脚。
“有点劲。”
完颜娄室说了一句。
萨尔娜脸色一变。
她感觉自己踢在了一块铁板上，小腿骨震得发麻。
没等她变招，完颜娄室动了。
他没用花哨的招式。
就是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踩得地面咚的一声响。
进步，崩拳。
他硕大的拳头，直直的捣了过来。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快得让人看不清。
萨尔娜脸色一变，人在半空没法借力，只能双臂交叉护在胸前。
轰！
一股巨大的力道撞来。
萨尔娜整个人像是被奔马撞了一样，向后滑出去三四丈远，双脚在泥地上犁出两道深沟。
“好硬的拳头！”
萨尔娜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眼里的凶光更盛了。
她没退，反而更兴奋了。
“再来！”
她再次冲了上去。
这一次，她打法灵活，专找弱点。
她的身形飘忽不定，围着完颜娄室快速游走。她的拳、肘、膝不断攻向完颜娄室的全身。
啪、啪、啪。
打击声不断响起。
完颜娄室却一步不退。
他偶尔格挡一下，动作幅度很小，但每次都恰到好处的截断萨尔娜的攻势。
这是军阵里的杀人技。没有多余的动作，全是耗费最小体力也要弄死对方的算计。
“玩够了没？”
完颜娄室突然开口。
他有些不耐烦了。
这种打法，看着热闹，打人不疼。
就在萨尔娜又一次试图切入他肋下的时候，完颜娄室猛地沉腰坐马。
千斤坠！
他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了，充满了压迫感。
这是北派武术里的贴身靠。
看似笨拙，实则凶险无比。
就在两人身体接触的一瞬间，完颜娄室的肩膀猛地一抖。
崩！
萨尔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胸口，整个人气息一滞，动作慢了半拍。
就是这半拍。
完颜娄室的大手已经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下去吧！”
完颜娄室低吼一声。
他没有用摔法，那样太慢。
他直接起脚。
那条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小腿，直直的蹬了出去。
戳脚。
这一脚，没踹实，完颜娄室收了七分力，只用脚底板在萨尔娜的肚子上点了一下。
哪怕只是点了一下。
嘭！
萨尔娜整个人被踢得飞了起来。
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足足飞出去五六米，重重的摔在那个还没收起来的赌摊上。
哗啦啦。
羊拐骨、铜钱，还有那个简易的小桌子，被砸得稀烂。
四周鸦雀无声。
那些看热闹的部落兵全都傻了眼。
萨尔娜是谁？
那是拿着两把刀敢冲进几千人敌阵的女疯子。
是他们的女战神。
居然被人一脚踢飞了？
而且看那样子，人家还没用力。
“咳咳”
废墟里，萨尔娜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捂著肚子，脸上全是灰，嘴角还渗出了一丝血。
疼。
真他娘的疼。
感觉肠子都要断了。
但她没生气。
相反，她笑了起来。
笑得很畅快。
她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着那个站在场地中央，连大气都没喘一口的男人，眼里的挑衅变成了敬佩。
草原上只认拳头。
谁拳头大，谁就是真理。
完颜娄室的拳头，够大，够硬。
“服了。”
萨尔娜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站直了身子，右手握拳，重重的捶在左胸口。
“这群狼崽子，归你了。”
“你有牙。”
“比我硬。”
完颜娄室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
“你也不赖。”
“是个能打硬仗的。”
他转过身，没再看萨尔娜，也没去捡地上的盔甲。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群呆住的部落兵身上。
那群懒散惯了的兵油子，在接触到这道目光的时候，齐齐打了个哆嗦。
那目光让他们感觉自己成了猎物。
“那八千个拿火铳的，不用动。”
完颜娄室指了指耶尼切里新军。
“他们是好兵，不用俺教。”
然后。
他抬起手，指著那几万个部落联军。
指著那些赌钱的、玩女人的、衣衫不整的家伙。
脸上露出了狞笑。
“剩下的。”
“全给俺集合！”
“一炷香的时间。”
“谁要是还站不直，谁要是身上还有酒味，谁要是裤腰带还没系好。”
完颜娄室活动了一下手腕，指关节咔咔作响。
“俺就让他知道，什么是规矩。”
“现在。”
“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