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枯泉草原的边缘,丘陵地带一片死寂,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这里没有任何火光,数千个黑色的影子静默地蛰伏在沟壑与岩石之后,与黑暗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干硬肉干的气味,混合著冰冷兵器的铁腥味。
士兵们啃食著最后的口粮,动作缓慢而机械,咀嚼的声音被刻意压制到最低。他们的眼睛,都已经适应了这片极致的黑暗,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向东方。
在那片平原的尽头,一片连绵的灯火如同洒在地上的星河,喧闹声即便隔着十几里,依旧隐约可闻。那是突利可汗的两万大军,一场盛大的狂欢正在进行。
“汗,风向没变,依旧是西风。”康默然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的火,会烧得很旺。”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星辰。
北方的天枢星,位置已经精准地落在了某个特定的坐标。
时间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在他身后,一名亲卫瞬间会意,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对着山丘下的某个方向,快速地晃动了一下。
一道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反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山丘之下,萨尔娜猛地站起身。她身后的五百名轻骑兵,也随之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他们牵着自己的战马,马蹄上裹着的厚麻布,让他们的行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出发。”萨尔娜的命令,更像是呼出的一口白气。
五百个黑影,牵着马,如同鬼魅一般,迅速顺着山丘的缓坡滑下,融入了前方的草原夜色之中。他们没有立刻上马,而是徒步牵行,借着地形的掩护,朝着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摸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远方的喧闹声还在继续。
突然。
一朵橘红色的火花,在那片星河的最南侧边缘,悄然绽放。
那是一顶帐篷被点燃了。
紧接着,像是会传染一般,第二朵、第三朵、第十朵火花,在不同的位置接连亮起。这些火点迅速连成一条线,然后向着营地内部蔓延。
“他们动手了!”康默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激动。
萨尔娜的骑兵,如同黑夜中的死神,他们分成数十个小组,每个人都携带着数个灌满了油脂的陶罐。他们不发出任何呐喊,只是沉默地将陶罐砸向那些无人看守的帐篷,然后投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把。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营地的边缘就燃起了一道巨大的火墙。
“着火了!南边着火了!”
凄厉的嘶吼声,终于刺破了营地虚假的狂欢。
无数醉醺醺的士兵从帐篷里冲出来,茫然地看着那道迅速逼近的火墙。
“敌袭!是敌袭!”
恐慌开始蔓延。
“所有人听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身后每一名蓄势待发的火枪营指挥官耳中。
“冲进去。”
“不要恋战。”
“不断袭扰他们,让他们发生恐慌。”
三句简短的命令,宣告了第二阶段攻击的开始。
“吼!”
压抑了整晚的杀意,终于化作一声低沉的咆哮。
三千名火枪营士兵,以百人队为单位,如同数十把锋利的匕首,从丘陵的阴影中猛冲而出,向着那片已经陷入混乱的营地扎去。
他们没有排成整齐的线列,而是散开成一个个松散的战斗小组。
“开火!”
一名百夫长嘶吼著下令。
“砰!砰砰砰!”
沉闷的枪声,如同地狱的丧钟,第一次在枯泉草原上响起。
正在奔向火场试图救火的一队士兵,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人胸前爆出血花,惨叫着倒下。
剩下的人惊恐地停下脚步,他们根本不知道攻击来自何方。
“在那边!在黑暗里!”有人指著枪口焰火闪烁的方向尖叫。
“砰砰砰!”
又是一轮齐射。
另一处,一队刚刚集结起来、试图组织防御的军官,被另一支火枪小队从侧翼盯上。密集的铅弹扫过,那几名军官连人带马被打成了筛子。
整个突利可汗的大营,彻底乱了。
火光照亮了无数张惊恐扭曲的脸。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一些人想去救火,一些人想去找自己的武器,更多的人,则是在寻找那根本看不见的敌人。
萨尔娜的骑兵已经完成了放火的任务,她们如同黑暗中的幽灵,开始用弓箭点杀那些试图传递命令的传令兵和吹响号角的号手。
整个营地的指挥系统,在攻击开始后的短短一刻钟内,就陷入了彻底的瘫痪。
整个军营,被他用不到四千人,搅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突利可汗的金帐位于营地中央,火势暂时还没有蔓延到那里。一群穿着精良铠甲的士兵,是突利可汗的亲卫,也是督战队。他们正疯狂地挥舞著马刀,试图稳住阵脚。
“不许退!后退者死!”一名督战队的军官,一刀砍下了一个正从他身边逃窜的士兵的头颅。
鲜血喷涌而出,那具无头的尸体向前跑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这一幕,震慑住了周围其他想要逃跑的士兵。
“回去!拿起武器!挡住他们!”督战官厉声喝道。
然而,他面对的,是一双双被恐惧和火焰映红的眼睛。这些被裹挟而来的小部落士兵,早已吓破了胆。
“是苍狼部落!云的魔鬼!”
“我们打不过的!他们有会打雷的武器!”
“跑啊!再不跑就全要被烧死了!”
恐慌的情绪,比火焰蔓延得更快。
“谁敢再言后退!杀无赦!”督战官再次举起了屠刀。
就在这时,一名来自附庸部落的士兵,亲眼看到自己的同乡被督战队砍倒。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名耀武扬威的督战官。
“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给你们杀的!”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举起手中的弯刀,猛地冲向了那名督战官。
“你敢!”督战官勃然大怒,挥刀便砍。
然而,这名士兵的疯狂举动,却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里。
“他们要杀光我们!”
“跟他们拼了!”
“杀出去!”
周围数十名同样来自小部落的士兵,被这一幕彻底激怒。他们求生的本能和对督战队的怨恨,在这一刻瞬间爆发。他们不再逃跑,而是调转方向,怒吼著冲向了那些曾经监视、压迫他们的督战队。
“反了!他们反了!”督战队们惊骇地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不再是黑暗中看不见的鬼魅,而是身边成百上千的“友军”。
营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一个区域的内讧,迅速传染到另一个区域。那些被强行征召来的部族,对突利可汗本就没有多少忠诚可言。此刻生死关头,当督战队的屠刀挥向他们时,积压的矛盾彻底引爆。
整个大营,彻底化作了一个自相残杀的绞肉机。
“成功了汗,我们成功了!他们自己打起来了!”
那是突利可汗的牙帐。
“还没有。”
他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两百尊如同钢铁雕塑般的重甲骑兵。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十名铁浮屠身上。
“传令,康默然指挥火枪营,从正面撕开一个口子,不必深入。”
“萨尔娜,带你的人从两翼游走,截断任何企图靠近金帐的援军。”
他翻身上了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从亲卫手中接过了那杆沉重的战斧。
“剩下的人。”
“随我,取突利可汗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