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骊山九声钟鸣破空而起，沉闷悠长，如天地同悲。
始皇帝嬴政殡天的噩耗，倾刻间自咸阳城内传出，用不了多久，便会传遍整个九洲大地。
咸阳宫灵堂之内，白幡如雪，哀乐低回。
胡亥身着斩衰重孝，麻带束腰，伏跪在巨大的梓宫之前，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青砖地面，哭声嘶哑凄厉，却不见半滴泪痕。
那双藏在散乱发丝后的深蓝眸子，总忍不住暗中瞟向立在灵侧的赵高。
赵高垂眸肃立，白袍曳地，神色低沉得不见波澜，仿佛沉浸在丧君之痛中，不动声色，宛如蛰伏的毒蛇，静待时机。
百官按品级依次排列，衣袂簌簌，肃穆无声。
左丞相李斯立在前列，鬓发已染霜华，浑浊的眼眸深处却暗藏锋锐，目光不时扫向右侧的右丞相冯去疾，心中揣测这位同僚的心思。
秦制尊右，右丞相冯去疾位居百官之首，其态度足以影响朝局走向。
群臣之中，既有老臣忍不住哽咽垂泪；亦有趋炎附势之辈，面带惶惶之色，暗自盘算退路。
“陛下殡天，国不可一日无君！”冯去疾猛地转身，扫过殿内百官，声如洪钟震彻灵堂，“当务之急，乃是即刻传诏，迎长公子扶苏回咸阳登基继位，再依大秦礼制，为陛下举行国丧大典！”
帝王猝然崩逝，朝局动荡之际，正需他这百官之首挺身而出，稳定大局。
昔年始皇帝数次巡狩天下，皆令他留守咸阳总摄朝政，这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能力的认可。
“丞相所言极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当速迎长公子扶苏回咸阳登基统政！”
一名老臣率先出列附议，话音刚落，附和之声便此起彼伏，殿内百官纷纷颔首认同。
李斯立于前列，见群臣舆情倒向扶苏，眼底寒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朝灵侧的赵高递去一个眼色。
“陛下有遗诏在此！”
赵高嘶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尖锐刺耳，瞬间压过殿内的窃窃私语。
灵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百官齐刷刷转头，目光灼灼地聚焦在他身上。
赵高素白的脸上此刻竟透着几分亢奋，他极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掌控感，缓缓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一个鎏金锦盒。
锦盒封口处覆着细密的蜂蜡，烙印着始皇帝的御用玺印，完好无损，显然是未从被打开过的。
“诸位大臣皆为见证，奴婢这就启封宣诏！”
赵高高举锦盒，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银簪小心翼翼挑开蜂蜡，揭开盒盖，取出里面一卷明黄丝帛。
那是大秦天子专用的御诏材质。
赵高展开诏书，拖着长腔，一字一句地高声宣读，嘶哑的嗓音在空旷的灵堂内回荡，字字如重锤砸在百官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意，扫六合、一海内，定天下之纲纪，垂百代之典章。今巡狩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国祚，幸赖宗庙社稷之灵，四海清宁。然朕躬违和，沉疴日笃，恐不久于人世。国不可一日无主，储不可久虚，兹立诸子胡亥为皇太子，继朕大统。
胡亥仁孝纯良，性资聪敏，自幼恭谨事朕，明习法令，笃守纲常。其行合乎王道，其心孚于万民，足以承宗庙之祀，抚四海之民。朕深察诸子，唯胡亥可托社稷，故特颁此诏，昭告天下。
另，长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兵十万屯边十有馀年，不能拓土开疆，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躬，以不得立为太子，日夜怨望，悖逆不孝；蒙恬身为主将，不能匡正扶苏，反纵其妄为，知情不举，不忠不臣。二人罪当诛戮，着即赐扶苏剑自裁，蒙恬伏法，兵权悉交裨将王离执掌，不得有误。
丞相李斯、御史大夫德、中车府令赵高，皆朕之股肱重臣，可辅太子理政。诸卿百官，当恪遵朕诏，奉太子以临天下，恪守本职，勿生异心。敢有违抗诏命、扰乱社稷者，夷其三族！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宣读完毕，赵高缓缓收起丝帛，目光阴鸷地扫过百官。
灵堂之内，死寂一片，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百官尽皆面露惊惶，不少人浑身战栗，难以置信地望着赵高手中那卷明黄诏书。
立昏聩无能的胡亥为储，却要赐死贤明的长公子扶苏，诛杀功勋卓着的蒙恬将军。
这怎么可能？这是始皇帝的诏书吗？
“荒谬！此诏绝不可能是陛下真意！”
一声怒喝陡然打破死寂，右丞相冯去疾须发戟张，大步出列，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他目光如电，扫过赵高与李斯，沉声道：
“长公子扶苏仁厚贤明，监军北疆，威慑匈奴，士卒归心；蒙将军蒙恬更是大秦柱石，北筑长城，西斥戎狄，功勋赫赫，陛下素来器重二人，怎会骤然加罪？更何况，胡亥公子素来耽于享乐，无治国之才，陛下怎会舍贤取愚，将社稷托付于他？此诏必有蹊跷。”
话音刚落，几名老臣当即附和：“冯相所言极是！请陛下遗诏明示，臣等不信陛下会行此逆天之举！”
赵高脸色一沉，阴恻恻道：“冯相此言何意？诏书玺印俱全，乃是陛下亲笔所书，难道冯相是质疑陛下圣意，欲要谋反不成？”
“你休要血口喷人！”冯去疾怒目圆睁，死死盯住赵高，须发皆张。
“陛下巡狩天下，素来令我留守咸阳总摄朝政，我对陛下之忠，天地可鉴，此诏事关大秦社稷存亡，绝不可草率施行，当务之急，是彻查诏书真伪，再议继位大事。”
李斯见状，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如铁，沉声道：“冯相息怒，赵中府令乃陛下近侍心腹，诏书均由他亲手保管，玺印又是完好无损，岂能有假？”
“陛下遗诏已颁，谁敢质疑便是违抗君命，如今陛下新丧，朝局本就动荡，若再迁延不决，恐生肘腋之变，诸位大臣当以大局为重，遵诏拥立胡亥公子登基，方使稳定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