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还在工作,虽然卡壳到摁一下才吐出一句话。周遭的残骸还在这烈火烹天里哀嚎,它却依然在爆裂声里固执地吐着音节。
军人那焦黑的身躯俯身,躯干高耸直达几层楼。此刻他弯腰注视着庞观。
“咔。”
‘树枝’摁下播放键。
“记者。官方让我们作为诱饵,我活了下来。但……为什么,我们就注定要作为战争的诱饵?我们一个人的命真的就比对面的十条人命廉价吗?”
……
“咔。”
“记者。原来不止我活了下来,对面的那个‘鬼东西’也是。他只需要轻轻抬手,我就会被某种象是鬼又象是什么的东西限制住……”
“对于军人来说,逃兵是最耻辱的选择。可面对那种东西……没有人会不选择逃跑的吧?更何况……我的国家已经不在了。”
……
“咔。”
相比上一段,声音虚弱了很多。只是那声音充满着抖动、不安和……破音后的尖厉:
“记者。原来……原来所有人背后都是那种鬼东西,我们,我们所有人!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被那玩意夺舍。”
“绝不是邪祟,也不是什么劳什子恐怖片的附身,那就是……”
几乎只剩下气声,那是声带在拉扯、在拖拽,最后强行吐出这句不明觉厉的话:
“‘餐桌’?!他们在笑,那是餐前礼仪……他们在靠近,闻其味、验其身。”
声带回光返照,他的声音陡然高亢:
“然后——‘撕拉’一声!”
“他们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扒开人们的发丝,象我们掀开螃蟹的壳一样掀开人的后脑!”
话语越来越急促,‘他’在用持续不断地倾诉来消耗恐惧与孤独:
“也许……脑髓在他们的眼里属于苦枝?其实我不太理解,脑花在火锅食谱里算是很好吃……不对,我在说什么?”
“记者,你能想象吗?这种景象不是个例,而是你站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景象……”
那边的人惨笑着:
“‘撕拉——撕拉——撕拉——’从大街到商场、从公园到高铁!无知无觉的那些人是幸运的……象我这种人……”
“象我这种人……只能清醒而绝望地……感受自己、注视他人!精神先于肉体一步被玩弄到支离破碎,然后……被一点一点吃掉。”
录音机很长时间没有再出声,象是坏了。但军人没有动作,他只是安静等待着。
悲戚的,野兽哀鸣的声音,带着抽泣:
“记者,我该怎么办?”
……
“咔。”
庞观抬头看着军人,他也在撑着那张破烂的人脸盯着自己。火苗在他的皮肤上摇曳……急停……摇曳。
“记者。我的精神明显出现了问题,如你所说的‘战争后遗症’果然出现了。哪怕睁着眼,哪怕在白天,我的眼前都闪铄着那些炮火、鬼影、肢体……与被烧得不具人形的尸骸。”
“现在,无论我来到哪里,都是那些‘怪人食用人类’的景象。这与战争哪种更可怕呢?我不知道,记者。”
……
“咔。”
“记者,如果我已经没有了去处,那么我何必要躲藏呢。我想好了,我要接纳在我耳边低语的‘魔鬼’,我来结束这一切。”
“咔哒。”
某种东西被掀开。
“噗嗤!”
也许是风声吹下了什么,也许只是利器刺入血肉的顿响。
“滴答,滴答……”
是血吗?
“咔。”
“咳……咳咳,记者。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困扰我一生的问题,我把它放在了这个收音机里。”
“记者,我信你。你说,‘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去试着打开一条路,后人一定会给出完美的答案’。”
“我……信你……咳……咳咳。”
在咳嗽的尾音里。
传来了轻轻的“嘎吱”声。
……
军人的脸上在流血。
是被火焰蒸腾出来的血?还是单纯的泪呢?
“咔。”
收音机还在工作,但接下来的录音让庞观的鸡皮疙瘩陡然炸起。
“……没……事了。窝冲新捡回了庸气……我……留下这件收因机是为了让你……安心。”
“先说到这里……吧,我过……得很开……心。等……你回来,我来找你。”
……
“唉,结束是不是要摁这个……”
庞观猛地向后跃起,面前的‘军人’的嘴角咧到耳边,那本就不堪重负的面皮彻底支离破碎!
“咔哒。”
一个不规则的、倒梯形的脑袋露了出来。他伸出细长的四肢,一前一后捞向庞观!
“记者,不要离开……我需要你,你告诉我……‘战争’是为了什么?”
那一捞势大力沉,完全不是奔着让庞观好受去的。风声扑打在背后与前方,他只能选择迅速下蹲,然后翻滚!
那一捞落在空处,他的两只臂膀相撞发出了“砰”的巨响!
“记者,你需要告诉我,‘战争’是为了什么?”
那臂膀转手砸下!
翻滚后,庞观没有停止,他顺势一踩,借力将身体重新扶正向前跑去!
怪人的指节击入庞观身后的地面,又带着稀松的泥土拔出!
他高瘦的腿只需要一步就重新跨到了庞观面前,接着砸下,打空,接着捞出!
“你特么适合去犁地。”
庞观骂道,他的肌肉因为高度专注下的急速闪避已经产生了力竭。泥土纷飞中,庞观侧翼一滚,钻进了那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小楼残骸。
“记者,战争就是为了‘犁地’吗?”
他的口中还在说着,双臂却已经开始疯狂扒拉着残骸上的砖块!
“记者,记者!不要离开,回答我,回答我!战争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音。他陡然站定,声音象是哭泣又象是尖啸:
“那么记者,我只能把你变得和我一样,变成在我耳中的亿万幽魂之一……到时候,我会问你‘战争是为了什么’……”
那些燃烧在世界的火焰在聚拢,直到变成一座俯瞰一切的烈阳!
火星迸溅的声音是炮火,炙烤大地与植物的声音是哀嚎。
他继续开口了:
“而你会回答,一遍、两遍……千万遍……亿万遍。我说‘战争是为了什么’,然后你就会为了活下去想出各种截然不同的回答。”
“我说,你答,我说,你答!我们是一对完美的‘福尔摩斯和华生’,我负责毁灭,你负责榨干头脑,虽然这里没有案子,只有闲谈……”
“呵呵呵呵——多么有趣!”
“你的趣味这么低级吗?”
声音的主人没有意象中的慌乱与绝望,更没有求饶。他现在只是冷静地出声了,还在收尾处留了个意义明确的拉长转音:
“你的趣味让人作呕,谁能想到【战争】本身竟然对‘战争’的认知如此浅薄如此粗俗……”
拉长转音,为了嘲讽。
庞观经过快速调整状态,心跳和呼吸已经趋向平稳。骤然升高的温度,饶是木偶之身与经常‘燃烧’的他也不禁出了一身汗。
但庞观的嘲讽还没结束:
“……就象……饿疯的乞丐在垃圾堆里翻找答案?”
现在那个温度陡然又升高了一截,头顶的石块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在愤怒!
“我期待着你的答案,就象那个士兵的执念一样。”
“那么记者——战争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