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湖水汤汤。
居巢城门大开,晨光洒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血跡已被薄露覆盖,却仍透出暗红。
此刻,居巢城中已无往日喧闹。昨日上午贼寇破城,虽只盘踞半日就被剿灭,但却如恶鬼过境,各家各户抢了个乾乾净净,妇孺哀嚎彻夜未绝。
路旁,一个妇人瘫跪在倒塌的屋前,衣衫撕裂,怀里抱著一个婴儿。
她的丈夫,昨日被进城贼寇一刀杀死。只有她抱著孩子逃到湖边,在芦苇盪里藏了一夜,故才逃过一劫。
太平时,黄家少爷看她一眼,她便要低头绕道,否则便是被拐入府中一顿揉虐。
可在乱世
贼寇看她一眼,便是家破人亡。
太平髓被吸,乱世命难逃。
“这世道”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妇人喃喃著,眼中盛满绝望。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清越而沉稳,顺著长街传入千家残户。
她心头猛地一紧。
不及细想,忙一把抱起怀中婴儿,踉蹌躲进半塌的屋角。
不止是她。
沿街每扇破门后、每道断墙下,都有人屏息缩身,瑟瑟如惊鸟。
整条街,千百双眼睛透过缝隙,死死盯住街心。
马蹄声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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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中,一骑白马缓缓而来,银枪斜映寒光,肩头红披风猎猎如血。
马背上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眉目清峻,神色沉静,却已透出与年纪不符的凛然。
在他身后,並轡而行三人。
一女身披鸦青披风,身形高挑,目如寒星,发束银环,一看便知是將门虎女。
一男头缠靛蓝布巾,面有刀痕,目光如鹰扫视街巷;还有一巨汉,壮如铁塔,胯下江南马背几欲塌陷,马蹄踏处,石板微裂。再后方则是五十亲卫步卒,甲刃沾血,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街道两侧窥视的人们都惊讶的瞪大眼睛,但却没人敢发出声音。
虽如今大汉朝廷尚在,官兵入城不敢如日后军阀那般烧杀抢掠,但不少打著“剿匪”旗號的队伍,进城后多半会默许士卒抢些米粮、铜钱,甚至是女人,美其名曰“犒军”。
只要不杀人放火引起大乱子,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是因此,贼寇虽已束手,居巢城中却无半分喜气。
没人烧纸谢天,没人也没人捧水迎军。
有的,只是更深的死寂,和攥紧孩子衣角、不敢鬆手的颤抖手指。
这种气氛,谢渊觉得很不舒服。
他微微皱眉,正欲命士卒收殮尸首、安抚百姓——
忽听一阵急促脚步,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带著七八个家丁,从断墙后绕出,几乎是小跑著奔来。
他青袍沾灰,幞头歪斜,可腰间铜印却擦得鋥亮,跑到马前连连拱手,声音又急又亮:
“谢將军!您可算来了!”
谢渊勒马,目光冷淡:“你是何人?”
“下官何威,忝居居巢县尉!”
胖子抬起头,额上汗混著灰,眼中却闪著精光,“谢將军,你有所不知,那黄氏口称守城,实则包藏祸心!
前夜贼至,他们强驱百姓登陴充数,陆使君怒而责之,结果未曾想,到了昨夜,黄家竟撤了东门守卒,这城是他们亲手放破的!”
他压低声音,急促道:“如今黄家之人皆已伏诛!可黄府的粮仓、钱库、田契、美婢一样没动!陆使君还有曹大人、许大人甘大人他们都在黄府门前等您呢!”
“美婢?”
此番剿贼,收穫不止是朝廷將来的封赏,更有这年头,地方上心照不宣的“犒劳”。
黄家百年家產! 谢渊也是有些眼热。但在这时,街边一破败的房门內,忽然传出一阵婴儿啼哭。
谢渊眉头微微一皱。
何威还以为他心头不喜,浑身一抖,赶忙拱手,“谢將军勿恼,城中百姓此番都被嚇破了胆,故才此番神情紧张。”
说著,他低头对家丁一喝,“还愣著做什么!”
身后家丁连忙衝进那屋里——
然而他们手中没有棍棒,没有锁链,推的是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车上堆著半袋粟米、几匹粗布、还有一捆草药。
见到这一幕,谢渊又是眉头一挑,不由得多看了何威一眼。
庐江地界,素有“周乔黄李,上四姓;万何谢杨,下四姓”之说。
这何威,正是何家这一代的掌事人,现任居巢县尉。
不过吧,按理说,县尉乃一县三把手,掌治安、统县兵,位在县令、县丞之下。
可一来,县尉说到底不过是秩两百石,在百姓面前是一言定生死的官老爷,可在谢渊眼里也就那样。
二来这居巢此前乃黄家大本营,这何威说是居巢县尉,实则半点实权没有。
之前能排到谢家前头,单纯就是民间百姓不諳门第,只看官职虚名。
因此谢渊此前也没太注意他。
可眼下看来
“此人虽油嘴滑舌,见我这一届白身都自称下官,但没想到,倒是个心里装著百姓的好官。”
眼见何威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迁怒於民,还在那儿堆著笑说奉承话,谢渊眼底不禁掠过一丝笑意。
他扬起马鞭,朗声道:
“將士们听令!”
“是!”
五十亲卫齐声应诺,甲叶鏗然,声震街巷。
何威脸色一白,以为谢渊要拿人,腿都软了半截——
却听谢渊笑道:“去瞧瞧哪家遭了难。能帮就帮,別光杵著!另外,叶老五。”
队列里一个络腮鬍大汉一愣,下意识挺胸,“到,少主!”
谢渊嘴角一扬:“你媳妇走好几年了。今儿正好——若有合眼缘的寡妇,愿意跟你过日子,本公子便亲自给你牵红!但记住,不准胡来!”
“哄!”
身后亲卫们顿时笑闹起来,有人起鬨:“老五,快去抢个俊的!”
叶老五也是憨笑挠挠头,“那少主,老五我这就去了?!”
“去吧””谢渊扬眉一笑,“找个屁股大好生养的。”
“是,少主!保证完成任务!”
叶老五兴奋一攥拳,还对身旁友人说道,“一会儿俺找到婆娘了,非得让少主看看腚够不够大,能不能生男孩,让少主帮俺掌掌眼!”
“滚你的!”
谢渊笑骂两句,霎时间,身后亲卫们都欢天喜地,四散去到了各个百姓家里。
这些亲卫並非县兵,而是祖孙几代都依附於谢家的亲卫部曲。
比如这叶老五,不仅小时候谢渊经常骑他家的大水牛,在田野间追蜻蜓抓野鹤。
这叶老五的大女儿,之前也是他的贴身丫鬟,只不过因为那大美妞有些记帐的天赋,心思灵透,前两年谢渊便让其去谢家的瓷器铺里参与经营了。
谢渊从没把他们当外人。
而同样,在亲卫们眼里,谢渊也不是上司,而是少主,一个个都死心塌地,甘愿拋头颅洒热血。
就像今晨那场在湖上的神兵天降,雷音降世。
纸鳶繫於奔马,乘风而起,直掠城头,还要滑向到湖中。
虽说最后降落是砸落在湖里,不至於说十死无生。可这年头的人,谁敢信一张牛皮、几根竹篾,真能载人上天?
当时选人,像曹操许褚他们的士兵都躑躅不前。可这些亲卫们听到这是谢渊的计谋,二话不说,绑紧绳索就上了。
家中亲卫愿死命支持自己,谢渊当然也希望他们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不只是活命,而是有家可归,有业可立,儿女有前程。
这才是一家之主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