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寻阳县,码头喧囂。
江船靠岸,缆绳绷如弓弦,脚夫赤膊吆喝,肩扛重货踏著木板噔噔作响。
临江的二层酒楼外,酒旗斜挑,上书“沽酒”二字。
临窗处,两位绸衫商人捧著粗瓷碗,就著酱菜啃胡饼,碎渣掉进鱼汤里,也懒得捞。
“你听说没?谢家大公子在青芦盪把那伙水贼给端了!”
“嘿,早传遍了!前日那传令汉子,提著李飞熊的脑袋在闹市走了一圈——眼珠子都烂了,舌头拖到下巴,嘖!苍蝇都绕著飞。”
“可不是嘛,听说谢大公子亲自断后,一箭射翻三个跳船的贼头,当真神勇无双!”
“是啊,那青芦贼盘踞一年有余,上百號人,往日里官兵都奈何不得,竟不料被这少年郎剿了个乾净。”
胖商贾咽下一口饼,眼中放光:“你说,咱们县令大老爷,会给他什么奖赏?可会像寿春孙文台一般,封个佐军司马?听说周乔两家都欣赏他得很呢。”
对面的瘦子却摇摇头,筷子尖挑著鯽鱼腹肉,凑近低声道:
“你啊,还是来我们寻阳来的少。庐江地界,虽然是周乔黄李,但郡守却是那江东陆家的陆康陆大人。
朝廷为什么派外人来坐镇庐江?说白了就是制衡周乔两家。
那陆大人当年上任时,就特地扶持了黄家的黄宽当咱寻阳县令。这谢家若是在舒县皖城,军功都好说,可在咱这寻阳估计要不了多久就有好戏看了咯。”
胖子猛然一惊,筷子差点掉落:“你说的黄宽黄老爷,可是荆州兵曹从事——黄祖黄大人的堂弟?!”
“是也。
眼见自己见识震惊胖子,瘦子嘚瑟一笑:
“庐江黄家与周家有些类似,都是早年分过家。不过周家是咱庐江本土士族,只是因为当年在桓帝时期接连出了周景与周忠,號称两代三公,在朝堂站稳了脚跟,所以很多庐江周家人才北上去了洛阳发展。
而黄家不同。
黄家不是庐江土著,他们本支出自江夏。
当然,不是那个有黄香大人、黄琼大人与黄琬大人,號称三代三公,三世冠缨的江夏安陆黄氏。而是如今在荆州担任兵曹从事,负责郡县治安,剿匪调度以及兵员徵发的黄祖大人的黄家。
这下你明白陆康陆大人为什么要扶持黄家了吧,这黄家本身实力不够强,但外有黄祖大人帮扶,也不算太弱,周乔两家轻易也不愿招惹。这时那陆大人稍微提携一下黄家,就能用黄家牵制周乔两家,还不用担心黄家失控。”
“真是一招妙棋!陆大人果然厉害!”
胖子讚嘆不已,瘦子笑道:“就是如此,而现在黄家家主黄宽大人在寻阳当县令,那谢家大公子却与周乔两家一路,焉能有好果子吃?”
瘦子说的兴奋,而在此时,酒楼下方,一队士兵快步跑过。
士兵们態度蛮横,掀翻路边菜摊,老婆婆跌坐泥地,哭喊无人理。
领头那位骑著骏马,歪七梭八披甲的男子却是不在乎这些。
他只是打个哈欠,不爽望向江边,“老头子想什么呢,竟然让我跑来接那商贾之子。有这閒工夫,我还不如去会会那金家娘子呢,她相公今日正好不在家。”
“少爷此言差矣,老爷让您过来,可是有深意的。”
旁边一个师爷模样的鼠须男子赶紧安抚。
披甲少爷一愣,挑眉道:“什么深意?无非不就是想让我给那谢家小儿一个下马威吗?”
“非也非也。”
鼠须男子凑到马边,小声道:“老爷这次让您过来,可不是单纯做做样子,那谢家小儿据说这次在青芦盪抓了不少贼寇。可他区区一个商贾之子,如何能承的起如此天功?简直是暴殄天物!”
“恩?”
听到这话,黄家大少爷黄宣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小人已经安排好了,等会儿那谢家小儿船行至江岔口,咱家的二十精锐部曲便『恰好』赶到。若是那谢家小儿识趣,主动把功劳吐出来倒还好说,赏他一两首也未必不行,可若是不听话”
说到这里,鼠须男人看了一眼身后士兵,“少爷大可直接给他扣上一个通匪的帽子!先拿他下狱,大刑伺候,不怕他不服帖!”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只不过听闻这小子与周乔两家关係匪浅”
“要的就是他跟周乔走得近!”
鼠须师爷压低声音,眼中精光一闪:“前些日子巢湖闹匪,郡守大人亲笔去信,找周乔两家借些部曲协剿。结果呢?乔家推说『春汛將至,堤防吃紧,部曲需巡河固坝』,周家更绝——『家中子弟染疾,不便出兵』。
郡守面上不说,心里早憋著火了!正愁找不到机会敲打他们两家呢!现在我们出手惩治,若是那谢家小儿乖乖听话,少爷您便有了军功。
若是那谢家小儿不肯乖乖就范,少爷您也可以大出风头,还给郡守大人敲打之机,不管怎么算都是一箭双鵰!”
“哈哈哈,万先生果然大才!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骑马来到码头的黄家大少爷黄宣兴奋不已,搁那摩拳擦掌,而在这时,一艘插满箭矢的画舫大船也缓缓驶入港口。
“林家船队的船!是那谢家公子回来了!”
“这船都快被射成刺蝟了,看来果真是经歷一场激战啊!”
“如此少年英豪,谢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码头周边的路人们一片沸腾,黄家大少爷也是如此,仿佛军功已在囊中。
可下一瞬,他眉头骤皱,侧头低喝:“万先生——你不是说咱家的船会跟在后头?船呢?!”
“少爷莫急少爷莫急”
鼠须师爷踮脚张望,额头冒汗。
黄家家主黄宽虽然是寻阳县令,但周瑜的叔父周尚也是寻阳县丞。
虽然县丞只是二把手,比不得县令,但周家势大,就算已经是针锋相对,黄家做事多少还是需要避人口实。
他派人在水上去截谢渊的船,然后再一起回来,就是为了营造【谢渊能剿贼,多亏黄家部曲】的假象。
等船靠岸,再让黄宣出马说几句感言,將这个假象化作【黄宣少爷派兵带谢渊剿贼】从而吞掉功劳。
至於船上那些知道真相的寻常百姓,派人去威胁一番自然就闭嘴了。
可现在,黄家的船不见了!
只有那载著谢渊的林家船队。
“莫非阿忠他们船慢了?”
鼠须男子这么想著,而就在这时——“噗通!”
一颗粗麻布袋从船头掷下,重重砸在黄宣马前!
尘土飞扬,袋口鬆开,滚出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最上面那颗,眼眶空洞,满脸掛著恐惧,脖颈断口参差——正是黄家部曲头目,阿忠!
码头,骤然死寂。
卖鱼老汉忘了吆喝,挑夫僵在跳板,江风凝滯,酒旗垂落。
黄宣脸上的笑,如蜡油般凝固剥落,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
鼠须师爷万先生脸色惨白,下意识后退,却一脚踩住袍角,在地上打了滚。
画舫船头,鸦青锦衣的俊朗少年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如江面,声音清朗带笑:“黄少爷率兵列阵,可是听闻江上有匪情,特来剿贼?”
他抬手一指地上人头,语气温和,仿佛閒谈:“那可真是巧了,我方才行至江岔口,忽遇一伙水贼驾快船包抄,弓弩齐发,箭如飞蝗,专射我船舵手与瞭望。”
他顿了顿,笑意不减:“看他们衣甲齐整、號令统一,我还道是哪路悍匪练出了精兵,结果抓来一问才知,原是盘踞西湾的老鼠帮余孽,没成想换了新皮,胆子倒也跟著肥了。”
话到这里,画舫靠岸。
俊朗少年优雅踏步下船,一抬手,身高九尺有余的铁塔壮汉捧上几件染血的皮甲与制式短弩。
“喏,这些贼赃,还请黄少爷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