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忘机。
巡天鉴的白指挥使。
那个为自己挡下赵无极一掌的男人。
卫峥临行前那番郑重嘱托背后的万钧分量,直到这一刻,陈十三才算真正洞悉。
这趟江南,他没有任何后援。
他是一支射出,就再无回头的箭。
“原来如此。”
陈十三低声自语,将心头翻涌的一切波澜尽数碾碎、压平。
雷惊涛没死,这是最好的消息。
人活着,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陈十三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了一瞬。他看向眼前这个被痛苦淹没的年轻人,压在心头的巨石总算被撬开了一角。
“既然他不敢公然与朝廷为敌,事情就没那么复杂。”
慕容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只剩下绝望与自嘲。
“不复杂?我父亲是忌惮白指挥使,但那点忌t惮,还不够让他放弃《万剑归魂诀》!”
“除了我父亲,山庄内,还有三位同境界的长老!”
“所有反对他的人,都已经被练成了没有神智的‘剑傀’。”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
“硬闯天剑山庄,就是送死。”
陈十三没有被这恐怖的阵容吓退,反而精准地捕捉到他话语里的一个节点。
“邪功,必有反噬。”
慕容白身子一僵,看向陈十三的目光里,第一次透出惊异。
“三日后,月圆之夜。”
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在触碰禁忌。
“每逢月圆,邪功反噬最烈,我父亲必须闭死关,用全部修为压制魔性。”
“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三日。
陈十三的大脑飞速运转。
回京求援?一来一回,尸体都凉透了。
求人,不如求己。
“够了。”
陈十三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斩钉截铁。
慕容白愣住了。
“你……你什么意思?”
“我救我的同僚,你救你的母亲。”
陈十三盯着他,眼神亮得灼人。
“我们的目标,完全一致。”
慕容白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从陈十三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足以将整个天剑山庄都付之一炬的疯狂。
“你想潜进去?”他声音都变了调,“不可能!山庄之内,步步杀机,到处都是我父亲的耳目,你……”
“所以,需要一个内应。”陈十三打断他。
“青松长老。”慕容白脱口而出,随即又用力摇头,“不行,太危险了!一旦暴露,他必死无疑!”
“那就让危险,在控制之内。”
慕容白又是一愣。
“你……什么意思?”
陈十三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觉得,我这张脸如何?”
慕容白怔住,下意识地打量着他那张清秀的面孔。
“还行。”他憋出两个字。
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那张脸,开始发生匪夷所思的变化。
陈十三脸部的骨骼,在皮肉下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错位声。
他的五官,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生生揉捏,肌肉纹理随之蠕动、拉扯、重构。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
一张全新的脸,出现在慕容白面前。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的脸,带着风霜之色,透着几分市侩。
这样一张脸,丢进人堆里,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回头。
慕容白瞬间明白了陈十三的计划。
他的嘴巴张了张,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十三扯了扯嘴角,那张平庸的脸上,露出一个与气质截然不符的,独属于陈十三的狡黠笑容。
“计划很简单。”
“我,潜进去。”
“你,在外面接应。”
“那位青松长老,让他想办法,在月圆之夜前,把雷惊涛的精准位置,送到我手里。”
慕容白的心神还停留在那张脸上,闻言下意识道:“我跟你一起进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陈十三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孩童。
他摇了摇头,语气淡漠。
“两个人目标太大。”
“一个人,才更像鬼。”
回到迎仙楼时,夜已深。
林薇没有睡,屋里的灯为他留着。
见他推门而入,她一直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快步迎上。
“公子。”
陈十三看着她担忧的脸,将破庙里发生的一切,言简意赅地和盘托出。
他没说天剑山庄有多恐怖,也没提此行有多凶险,只是在最后,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此去,九死一生。”
“我会安排苏媚,你留在烟雨楼,她会护你周全。”
林薇一直安静地听着。
直到他说完,她才缓缓抬起头。
她的眸子映着烛火,里面没有半分动摇,只有燃起的火焰。
“公子,林薇的命是你给的。”
“你说过,雇佣我,是要发月钱的。”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夜色里,有一种决绝的美感。
“林薇的这份工,还没做完呢。”
她站起身,走到陈十三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
“公子若去闯那修罗地狱,请带上林薇。”
“林薇,能帮上忙。”
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光。
“公子忘了,我修习的《摄魂魔音》,虽上不得台面,却能在外围,为公子清除所有窥探的眼睛和耳朵。”
陈十三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的决然。
他知道,自己劝不动她。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藏着不输任何男儿的刚烈。
他沉默了片刻。
“我想听琴了。”
林薇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知道,他同意了。
她走到窗边,取下那把一直随身的古琴,盘膝坐下。
素手抚上琴弦。
“铮——”
一道琴音漾开,无形的涟漪扩散。
初时平和,能洗去人心头的尘埃。
迎仙楼外,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探子,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天字号房的窗口。
琴音入耳,他们连日监视的疲惫都消散不少,精神为之一振。
可渐渐的,琴音变了。
音调陡然扭曲,变得尖锐而诡谲,化作无数根针,刺入他们的耳膜,勾起心底最深的恐惧。
那些探子的目光,开始涣散,失去焦距。
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了一尊尊被抽走魂魄的木偶,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房间内。
陈十三的身影,在琴音奏响的瞬间,已融于窗外夜色。
他贴着屋檐滑行,脚尖轻点墙角,身形在阴影中拉长、扭曲、消失。
一连串沉闷的击打声,在夜色中微不可闻。
不过十几个呼吸。
所有监视的探子,全都被他用巧劲击中后颈,无声无息地瘫倒在各自的藏身之处。
陈十三回到房中。
林薇的琴音,戛然而止。
“走吧。”
陈十三牵起她的手,两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窗口一跃而出,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姑苏城的深沉夜色里。
烟雨楼,顶层。
苏媚慵懒地靠在软榻上,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水烟。
当陈十三带着林薇,如两道鬼影般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这只小老鼠,真是把姐姐我这儿,当成你家后院了。”
她呵出一口烟圈,嗓音里自带三分钩子,能挠进人心里去。
陈十三没有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扔了过去。
“什么东西?”苏媚随手接住,好奇地打量着瓶中清澈的液体。
“香水。”
陈十三又扔过去一张纸。
“它的制作方法。”
“我要去天剑山庄杀人,此行凶险。”
他看着苏媚,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
“如果我回不来,这张方子,就是买她一条命的钱。”
“烟雨楼,要护她一辈子。”
陈十三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要带着林薇离去。
“等等!”
苏媚叫住了他。
她看着他,神情无比复杂,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活着回来。”
“这座金山,姐姐一个人,怕是搬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