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外,夜风悽厉。
捲起地上枯黄的败叶,打著旋儿。
高耸的宫墙將一切隔绝,无论是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是温柔入骨的安抚,都透不出一毫。
李璘负手而立。
他墨色的锦袍在风中微微摆动,袍角的金线龙纹在宫灯幽暗的光线下,时隱时现。
对於冷宫里正在发生何事,他並不知晓,也全无兴趣知晓。
无非是诀別,是眼泪,是两个被时代碾碎的可怜人抱头痛哭。
自始而终,他都没有惦记过杨玉环。
纵然那个女人有羞之貌,被文人墨客吹捧为天上有地下无的绝色,又能如何?
天下美人何其之多。
江南水乡的温婉,大漠草原的火辣,甚至是他宫中隨意一个宫女,只要他愿意,都能找出別样的风情。
女人,不过是江山画卷上聊作点缀的一笔,可以是浓墨重彩,也可以是轻描淡写,甚至可以隨时抹去,换上新的一笔。
为了这样一笔点缀,赔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就像他的十八弟李瑁。
愚不可及。
甚至他的父皇,那个曾经雄才大略的男人,晚年也昏聵到为一个女人搅乱朝纲,几乎断送了整个李唐江山。
可笑至极。
身后,那扇沉重的宫门发出“嘎吱”一声。
脚步声踉踉蹌蹌。
紧接著,是衣袍摩擦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一个身影重重地跪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皇兄!”
李瑁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又干又涩,每个字都带著血沫子。
他没有抬头,额头死死抵著冰冷的青石板,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求皇兄开恩”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求您饶她一命!”
李璘终於有了反应。
他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著跪伏在地的弟弟。
李瑁的发冠歪了,几缕乱发黏在满是泪痕和尘土的脸上,华贵的王袍也皱巴巴的,沾染了冷宫里的灰败。
真是狼狈。
李璘的眼神没有温度,甚至连轻蔑都懒得施捨,只有一片纯粹的、漠然的冰冷。
“臣弟臣弟愿以命相抵!”
“求皇兄赐死臣弟,放过玉环!”
说完,他重重地將头磕在地上,“砰”的一声闷响,在这死寂的夜里,听来格外刺耳。
鲜血,顺著他的额角,慢慢渗了出来。
一命抵一命。
那不是笑。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被他父亲玩弄过的女人,一个差点毁了大唐江山的女人,他的亲弟弟,一个李唐的亲王,竟然要用自己的命去换。
何其愚蠢!
何其可悲!
这简直是李氏皇族,不,是天下所有男人的耻辱!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宫道尽头传来。
两道身影,一著星月道袍,一袭华美宫装,在宫灯的映照下,款款而来。
正是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
“你们都退下。”
金仙公主的声音清冷如月,却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围的禁军和宦官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远处,將这片地方留给了这几位大唐最尊贵的人物。
玉真公主快走几步,看到跪在地上头破血流的李瑁,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去扶。
“姐姐!”
金仙公主却一把拉住了她,目光如电,死死锁在李瑁的身上。
她显然听到了刚才那句“以命相抵”。
她雍容华贵的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那是一种比李璘的冰冷更加深沉的、混杂著失望、愤怒与痛心的复杂情绪。
“你刚才说什么?”
金仙公主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你再说一遍!”
李瑁像是没有听到,依旧固执地跪著,嘴里喃喃自语:“求皇兄求皇兄成全”
“糊涂!”
金仙公主厉声呵斥,声震夜空!
她甩开玉真公主的手,几步走到李瑁面前,指著他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李清!你给我抬起头来!”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一个男人,一个皇子,为了一个女人,跪地求饶,磕头流血,还要用自己的命去换?!”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
“我李唐的江山,差点就断送在这个女人和她那一家子祸国殃民的奸佞手上!你父皇晚年昏聵,宠信奸妃,人尽皆知!你倒好,不仅不引以为戒,还要步他的后尘?”
“你身上流的是高祖、是太宗的血!是开疆拓土、定鼎天下的英雄血脉!”
金仙公主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厉,像一把锋利的剑,將李瑁的尊严剥得不剩。
“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捨弃自己的性命?你对得起谁?对得起列祖列宗,还是对得起你身上这袭亲王袍服?!”
她猛地一指李瑁的心口。
“我看你!根本就没有我李家血脉里该有的筋骨!全被那个女人给抽走了!丟人现眼的东西!”
“丟尽了我李唐皇室的脸!”
“筋骨”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李瑁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著眼前怒不可遏的姑姑,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
他只是爱一个人。
他只是想救她。
怎么就
没有筋骨了?
怎么就
丟尽了李家的脸?
若我为天子,寧不要江山,也要美人!
就在这死寂对峙中,一个沉稳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冷宫前的寒夜。
“启稟陛下,太上皇请求相见。”
陈玄礼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宫道的不远处,。
太上皇?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
李瑁空洞的眼神里,终於有了波动。
他像是被冻僵的人,迟缓地转动著脖颈,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金仙公主脸上因怒火而升起的红晕瞬间褪去。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三哥,那位曾经的九五之尊,此刻最该做的就是待在太上殿里,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太上皇。
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还是在这个时候?
玉真公主则下意识地抓紧了姐姐的衣袖,眼中满是惊惶和不解。
一片死寂中,一声轻笑突兀地响起。
那笑声不高,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著一种冰冷的、看好戏愉悦。
是李璘。
他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近前,负手而立,嘴角噙著讥誚的弧度。
他看著李瑁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扫了一眼两位姑姑震惊的脸,那笑容便更深了。
“太上皇来得正好。”
李璘的声音里透著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懒散。
“陈玄礼,去,请太上皇到这冷宫来。”
什么?!
金仙公主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难以置信地看著李璘,这个她一向疼爱的侄儿,此刻竟说出如此羞辱人的话。
让太上皇
来冷宫?
这不啻於將李唐皇室最后的顏面,扔在地上狠狠践踏!
李璘却像是没看到姑姑眼中的惊怒,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地上那个可怜虫的身上。
他缓缓蹲下身,与跪著的李瑁平视。
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笑容已经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十八弟,”
他轻声唤著李瑁的旧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暂时退到一旁去。”
李瑁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璘伸出手,没有去扶他,而是轻轻拍了拍他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肩膀,动作甚至称得上温和。
“站到那边去,好好看著。”
“看看你心心念念,愿意为之捨弃性命的女人。”
“也看看那位曾经將她从你身边夺走,许了她无上荣宠的太上皇,在失去了权力之后,会如何待她。”
李璘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一字一句,狠狠扎进李瑁的心里。
“你好好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