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电话,我放下瑶瑶就要跑,可转念一想,我俩散步的距离很远,又抱起她往家里跑,瑶瑶默不作声的看著我,小小年纪的她,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我蔓延出来的悲伤感染到了她。
“叔叔,你怎么了”
她小声说著,伸手摸我的脸,我眼睛已经红了,眼泪就在眶里打转,我赶紧用衣袖抹了一把,强顏欢笑著说:“叔叔没事,咱们先回家。”
以前,瑶瑶都会腻著我,每次说回家的时候都要再玩一会,今天她很安静的点点头,任由我抱著她跑。
回到了家,我看见了小爱,我说:“我爷爷不行了,我现在要回去一趟。”说著话,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小爱一看,赶紧收起零食,也不训练小狗了,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我爷心臟不好,心肌梗塞,前几年住过一次院,这次八成还是这个问题,我要回去,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我现在订火车票。”
本来我是想在12306上订票,但小爱跟我说:“別订票了,你开车回去吧。”
我愣了一下,很远的。
小爱说:“你爸妈在外地打工挣钱,平时没法管你爷爷奶奶,这次你一定要开车回去,要不然你爸受的委屈指不定有多少,听我的!”
就在我迟疑间,小爱跑到臥室,不一会又急匆匆的跑了出来,给了我两叠红红的人民幣,上边的封条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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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万块,你先拿著,不够你再给我打电话。”
我看著小爱,眼里的泪再次涌了出来。
小爱催促道:“別愣著了,快换身衣服回去呀,开快点今晚能到医院。”
我狠狠的將小爱拥入我的怀里,特別用力的抱著,直到小爱说:“疼。”
“等我回来!”
我抓起车钥匙,开上那辆丰田皇冠赶往老家。
路上我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把cd音乐放到最大,因为我不敢让自己静下来,我不敢乱想,我一乱想就会想起爷爷,过年的时候我没怎么跟他说话。
我脑子里反反覆覆只有一个画面,就是我坐在沙发上发呆,他坐在另一个破旧的沙发梆上,笑著问我:“亮亮,你在bj咋样啊?”
然后给我端来了热茶,给我端来了小饼乾,跟我说:“你吃点喝点吧。”
我只是点头,但几乎不碰那些东西,过了一会起身就出去了,站在村口迷惘的看著黑夜,然后跑去鄢陵找彦彦姐,第二天就来了天津。
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想到那一別,竟是生死相隔。
开车时,只要我犯困了,我就猛抽菸,喝饮料,嚼檳榔,我一口气从天津开回了平原老家,下了高速路口的时候,我几乎不减速的朝著市区里开。
那一个个红绿灯拦住了我,强行让我减速,等我赶到病房的时候,亲戚们已经围了一圈,病房里有两张床,爷爷躺在靠里的一张,另外一张床上放著吃的喝的。
亲戚们看见我回来时,都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到爷爷的病床前,看著他鼻子里插著的氧气管,呼吸的很艰难。
他面前的被子,以及身体右侧的床单是黑色的,像是被稀释的墨水染过。
爷爷看见我,勉强的用力笑,“亮亮回来了。”
我重重的点头,眼泪夺眶而出,“爷!”
“咱回去吧。”
“回家吧”
他说著话,抽著气,断断续续说不囫圇。
医生已经下病危通知,完全无力回天了,这时候的爷爷全靠氧气支撑著,拔了管子就死,我强忍著泪水,看著亲戚们从病床上抬起我爷爷。
三姑拦道:“爸,你再等等,咱看看医生咋说。”她希望我爷爷多活一会儿,哪怕一会儿。
爷爷说话呜呜啦啦,断断续续,“不等了,不等了,咱回家吧。”
爷爷不想死在医院,也不想死在路上,他想死在家里,死在那个他熟悉的,养育了他这一生的平原上。
我退到了人群后,忍不住痛哭,我不敢哭出声,我跑出了房间,躲在楼梯道里哭。
然而就在我哭的时候,楼梯道上传来一阵阵训斥,我听到了那声音中潜藏的蛮横符节,那是我大娘的声音。
“文亭,你这儿子咋当的?”
“跑几千里地去bj挣钱,恁爹恁娘你都不管了?”
“他俩一个心臟不好,一个摔住过腿,七八十的人了,你就忍心让他老两口扔家里?”
“你不能光指望恁大哥吧?恁大哥身体也不好啊!我天天一个人伺候一圈?!”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他俩养你这儿有啥用?”
“你哭啥?你別光哭,我问你话呢!”
突然我叔李青亭的声音又响起,“二哥,我就问你,你搁bj干啥哩呀?那是有多挣钱啊?”
“文亭,不是我说你,那房子隨便盖盖就行了,有钱了盖,木钱了就先放放,急啥哩呀,非得急头白脸的去盖房,塌一屁股帐,你看看恁爹现在那样!”我大娘说话不好听,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指责我父亲。
大伯说:“別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书亭,你別吭气儿,这事跟你没关係,老两口平时头疼脑热,这痒了那疼了,哪一次不是咱俩跑前跑后,他俩想吃点啥,喝点啥,哪一次不是咱俩掏钱?”
“我给你说,你要还是个人,你就给恁爹娘好好养老送终,也不枉他俩养你一辈子!”
二姑赶紧劝:“话说重了,没那么严重,咱回去吧,不说了不说了。”
“不中!今天这事还就得说出个小鸡叨米!我这都有帐本,有帐不怕算!”
就在此时,楼梯道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迎面进来的三姑看见了我,先是愣了一下,我俩都红著眼,她往楼梯上边喊:“都別说了,医生说让拉回家,都赶紧过来吧。”
三姑说话时,我先出去了,然后他们从楼道里陆陆续续出来,前前后后五六个人,大家回到病房里,开始抬我爷爷,从电梯送了下去,放到了三姑的车里,放在后座上。
因为那时候没人知道我有车,他们也不知道我用什么交通工具回来的。
我爸坐在后排,爷爷躺在他的腿上,就这么一路赶回了家。
在西边的小屋里,爷爷开始陆续给儿女们说话,大多也都是隨便交代两声,等到我的时候,亲戚们喊我,我用力擦了擦眼睛,走了进去。
我蹲在爷爷的床前,他先是看了一眼被子,然后如同癔症般问道:“这被子上的儿,是绣上去的?”
我爸重重点头,“是,是。”
其实那牡丹是印染上去的。
“噢。”
看见我的那一刻,爷爷又想挤出笑容,但这一次,他实在挤不出了,他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亮亮”
我赶紧跪在床边,趴在爷爷面前,“爷!”
“你现在学习咋样啊”
我愣了一下,我早就不上学了,爷爷知道啊。
下一秒我恍然醒悟,弥留之际,人已经糊涂了,记忆开始错乱了。
我赶紧点头,加大了几分音量,“还是很好,年年拿第一!这次期末考试100分!”
爷爷笑了,嗓子像个破败的老风箱,笑声都变了,“好好哇”
他颤巍巍的动了下手,我没看懂什么意思,我爸赶紧跟我说:“恁爷想抓你的手。”
我赶紧伸出手,把手伸到爷爷掌心里,他连抓我的手都用不上力气了,他眼里有泪,“亮亮啊好好学习,將来考青蛙大学,你”
说到这,爷爷已经喘不过气了,亲戚们让他休息,他还在坚持跟我说:“你你得是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痛哭著说:“爷啊,我一定好好学习,我一定能考上清华大学!”
我的聪明,整个村里人都知道,我每一次考的好成绩,爷爷都会自豪的挺起腰杆,我在我所有同学发小里,成绩从来都是最好的。
在我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拿了奖状的时候,爷爷说:“亮亮,你要好好学习,將来考上青蛙大学!”
年幼的我就问他,“爷,啥是青蛙大学啊?”
“那是最有名的大学,搁bj呢!北大也中!”
一辈子没碰过手机,不知道电脑为何物,一辈子没走出个那个贫瘠的平原小乡村的爷爷,对於外界事物的认知,从来都是从別人口中听说。
北大这两个字不容易听错,所以他知道北大,清华这两个字,可能是哪个舌头短的人在传述的时候,爷爷听成了青蛙,但在他眼里,“青蛙”和北大都是全国最厉害最有名的大学,他坚信每次都考一百分的孙子,一定能进入这两座全国最高学府。
爷爷的记忆扭曲了空间,他让我传送回了许多年前,那个正在上小学的时代。
轮到我弟弟过来的时候,爷爷还拉著我的手,不让我走,他同时对我弟弟说:“栋栋啊你也得好好学习”
“將来也考大学”
“人啊得有文化”
弟弟也是抿著嘴哭,不住的点头,但他贪玩,从开始上学到现在就从来没有拿过一次好成绩,调皮捣蛋,经常被老师叫家长。
但此刻他的点头,我相信是真的,平日里他谎报成绩,骗零钱,旷课撒谎说放假,他骗过他爷爷无数次,但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
当我和弟弟走出西边小房间之后不久,里边传来了亲戚们的哭声。
父亲亲手拔了氧气管,爷爷走了。
我坐在破烂的沙发上,坐在那几个巨大的弹簧上,趴在膝盖上痛哭。
面前的茶几上再也不会有热茶了,再也不会有鸡蛋饼乾了
爷爷死后不久,大娘又开始了爭吵,一群人在厨房里吵个没完没了,本来我是不想管这件事的,可我忽然意识到,我长大了,我得管!
父母替我扛了二十年风霜,该是我这棵树来庇护他们的时候了。
我推开了厨房的门,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父亲红著眼睛说:“你先出去吧,我跟恁大伯说点事。”
“木事,恁说吧。”我就坐在门口听他们说。
大娘也不避讳,拿出小本开始算帐,按照之前的约定,老两口由三个儿子共同抚养,所需要的费,三家里各出三分之一,然后一笔一笔的算。
父亲低著头不吭声,我知道,他没钱,家里盖的第一套房就欠债七八万了,他从哪里挤这些钱?
等到大娘算完之后,说:“咱亲兄弟,明算帐,该咋是咋,对吧?”
父亲只是点头,不说话。
这个过程我全部参与了,全部认真听了,大概需要我爸出三千多块,我从兜里掏出那还没来得及拆的一万块。
“啪!”
像是一条咸鱼似的,甩到了案板上。
“爸,这是一万块,俺大娘说的对,该咋是咋,该咱出的钱,一分不少。”
然后我又说:“別的也不说了,俺爷对我那么好,现在俺爷走了,咱给他办的风风光光,响器(嗩吶)请三班,钱咱出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了,我驀地提高了几分音量,后半句甚至是吼了出来,“但是我话放这,以后谁要是再指著我爸的脸说话,別怪我翻脸不认人!!!”
从这一刻起,亲戚们看我的眼神,开始不一样了,也没有人指责我爸了。
尤其是他们看到我从后备箱里,拿出了许多吃的喝的的时候,他们盯著那辆丰田皇冠的眼神特別客气,以至於这种客气的眼神传递到了我爸的身上,使得他们看我爸的时候,也客气了起来。
尤其是三叔,还跑过来问我:“亮,你这是啥车呀?这么大傢伙!”
我轻描淡写的说:“某啥,就是一辆丰田。”
“皇冠。”我又补了两个字。
此时的村里一辆轿车都没有,爷爷葬礼那天,村里出现的两辆轿车,一辆是我三姑的,另外一辆就是我的。 那天我专门给小爱打了个电话,拨通后,她急切的问:“我等你这个电话好久了,怎么样,老人的身体有没有好点?”
我平静的说:“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跟小爱说:“谢谢你,这辈子遇上你,我不白活。”说著说著我想哭。
“你这说哪的话,我”
我打断小爱的话,“真的,我的话是发自內心的,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你要我开著车回来,我承认,很多时候我是幼稚了,还是你经歷的事多。”
小爱嗯了一声,“在家好好陪陪家人,不用著急回来,我这边暂时也不忙,注意身体,记得按时吃饭。”
“好。”
那辆丰田皇冠,还有那两万块,让我父亲短暂的挺直了腰杆,让我爷爷风风光光的走完了最后一场,我们家是我们村第一个请三班响器的人。
我在家里停留了几天,给爷爷下葬,给爷爷摔的盆上钻孔,忙活完这一切之后,有天晚上,我把另外一万块钱给了我妈。
我妈很惊讶,愁了几天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欣喜,但下一刻她就问我:“亮亮,你现在干啥工作呀?”
“就是上班,在天津一个宠物店上班,工资挺高的。”
“宠物店?”
“嗯,就是那些小猫小狗,城里那些有钱人都会养,给它们买衣服,买玩具,带它们打针,洗澡啥的,可挣钱。”
“俺这可不是死工资啊,有提成哩,乾的多,得的多,有时候一个月弄好几千!”
“中,中。”她很高兴,她为我找了一份“好工作”而高兴。
母亲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经歷了多少风起云涌,但她从最朴实的角度上出发,猛的一下想不明白我这些钱是从哪来的。
因为那些年的普工工资就是一千多块,年轻人吃吃喝喝,再处个对象啥的,几乎都是月光族。
我离开老崔那里的时候,身上有一万七,我给了我妈一万块,这才过了半年,我又给了她一万。
六个月啊,满打满算,一个月1200块,不吃不喝也就7200块,我给了我爸一万,又给了我妈一万,再加上之前那一万,她能不问问我在外边干啥吗?
就这,我银行卡里还有两万多,那是之前给客户送狗的时候,我收的钱,有些便宜的比如五六千,三四千的,那些狗不太聪明,就会捡个盘子或者跳跳球,很多时候小爱就跟我说,“那钱你留著唄,大老爷们出门的时候,兜比脸都乾净,这哪能行。”
我得说,遇见小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运气之一,我这只山里的小妖,终於也有一天,拿著上仙的法宝,回到山里扬眉吐气。
这也是后来小爱我俩即便有矛盾,即便她33岁,我19岁,我也拿她当个小女孩来宠的原因,她打我,我都怕她手疼。
过了爷爷的头七之后,我打算走了,这期间跟父母也不少促膝长谈,那天晚上,趁著我弟弟也在旁边,父亲提前告诉了我兄弟俩一个秘密。
“你爷爷临死前单独跟我说,在咱家的宅基地下边,他的爷爷曾经在这里埋了两只小金鱼。”说话时,父亲用脚跺了跺地面。
我和弟弟下意识看向脚下的地板砖,问道:“就这?”
父亲点头,说道:“就咱们脚下这块地,咱们盖房的时候,你俩有印象没?你爷爷背著手,就在地基上走来走去,我当时还说他,人家盖房打地基呢,別捣乱。”
我说:“爸,我有印象,当时一群工人在忙,我爷爷就在地基上来回走,来回低著头看。”
“对。”父亲说道:“他当时就是在找那两条小金鱼,没找到,大概率藏的可能很深,如果我百年之后,咱家这栋房子要重新盖了,到时候你俩要记得,这下边还有两条小金鱼,要是找到了,你们兄弟平分,一人一个,不要为此爭吵。”
弟弟家栋问道:“爸,小金鱼是啥啊?”
父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当时已经说不囫圇话了,只是跟我说两条小金鱼,我猜测可能是小金块吧。”
这一刻,许多年前的一件让我想不通的事,才算恍然大悟。
当年爷爷手里有三块地,要分家的时候,爷爷把最好的一块给了我大伯,因为那块地上有我爷爷盖的房子,虽然是瓦房,但再住个几十年没问题。
然后把第二块给了我叔,最后才把那块上边的房子早就破烂不堪的宅基地给了我爸,那房子还是土坯院墙呢,当时我妈觉得很委屈,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娘泼辣,敢说敢骂,老两口惹不起就给他们好地。
我爸妈都老实,就给一块不好的宅基地。
万万没想到,等我爷爷临死的那一刻,他才说出这个秘密,那时候我就觉得,看似没文化,一辈子没走出过平原乡村的爷爷,心里也是有一桿秤的,他只是没文化,但他不傻。
哪个儿子对他最好,很多年前他就看出来了,只是他从不明说。
哪怕是临死了,都没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因为他知道,最孝顺的还是我爸,其他人是尽耍嘴皮子,面子工作非常到位,真到事上了,没一个人敢立棍。
就像这次的葬礼,按理说那是三个儿子的事,但几乎是我爸出了所有的钱,干了所有的活,哭的也是最痛苦的。
爷爷早就看透了,他知道自己最后临走这一场,最靠得住的还是这个老实巴交的儿子。
但父亲对我们兄弟俩没有私心,他早早的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
倘若父亲对我有私心,会单独跟我说这个秘密,或者把这个秘密保守一辈子,等他临死的时候再单独告诉我,因为眼下这座房子是给我盖的,只要父亲不说,我弟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他是一个公平的人。
“爸,那你接下来打算咋弄?”
父亲摇了摇头,“不去了,就在家里待著吧,恁爷不在了,恁奶一个人,腿脚也不方便,出不去。”
“要不然就是我出去,让恁妈在家照顾点你奶奶,还有家栋。”
弟弟说:“我没事,我现在都住校了,一星期回来一次,平时也不在家。”
“俺俩想的是,不去远圈了,就在市里找个工作,还是干老本行,当个裁缝,慢慢挣钱吧。”
弟弟不知道家里欠钱,更不知道將来还要给他盖房,结婚,生孩子,那又是一套新的债务。
我嘆了口气,同时也欣慰的点了点头,“中,在家隨便找个活,先慢慢干著吧,我这两年提提劲,多挣点。”
离开客厅去休息的时候,还是我和弟弟一个屋子,不是房间不够,是床不够,所以我们还得像小时候那样,躺在一起。
我躺在外边玩著手机,里边的弟弟也不吭声,我估摸著应该是睡了,侧头一看,正瞪著俩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盯著我的手机屏幕。
“咋不睡?”我侧头看向他。
“哥,你给我点钱吧”他小声说。
我问道:“你要钱干啥?说实话。”
“想去上网,想买零嘴儿。”
有那么一刻我挺心疼,他从小到大就是捡我的衣服穿,父母几乎很少给过我们零钱,有一次他太想要一包话梅,跟父母慪了一下午的气,硬是没给买,还是我偷偷从饭钱里抠出来了点,给他买了一包。
我从钱包里抽出了五百块,递给了他,在他伸手接的时候,我说:“我给你钱,不是支持你去上网,你想吃什么,该买就买点,不要乱,不要给爸妈惹事,知道吧?”
家栋看到那五百块钱,眼睛都直了,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些钱,他接住之后跟我说:“哥啊,你在天津干啥哩?这么挣钱!我不想上学了,我也跟著你去挣钱吧。”
“啪!”
我反手一巴掌甩他脑壳上,尤其是听到他不想上学,想跟我去挣钱这句话,我都恨不得说一句:你以为挣钱很容易吗!这是你哥卖身子挣的钱!
小爱是对我太好了,没怎么让我感觉到屈辱,可要换一下性別,倘若我是家栋的姐姐呢?被一个老男人掰开腿挣来的钱,很光荣吗!
他不知道多少人为了挣钱而受过多少屈辱,他觉得人生几乎唯一一次的上学机会还不如几百块钱来的实在,所以我气。
我指著他的脸说:“我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你把学给我念完,念完初中念高中,念完高中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上职校,总之你不能去打工!”
家栋不懂我为何恼怒,就像我如他这般年纪时,也不懂父母劝我好好读书的苦心,很多人的开悟总是慢灾难一步,一步慢,步步慢,一辈子就这么慢下来了。
“记住了吗!”
“拿过来!”我一把夺回了他手里的五百块钱,他有听不懂的权利,我有强制执行的理由。
看著家栋认真点头,我逐渐消了气,“咱俩是打断骨头连著筋的兄弟,我不会坑害你的,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想了想,我还是把钱给他了,只不过给的是三百。
“睡吧,在家听妈的话。”
第八天,我要走了,换上了一身乾净衣服,我妈给我煮了一些鸡蛋,我爸帮我提著东西上了车。
关上后备箱门的时候,我刚打著火,父亲绕到了主驾驶的车窗外,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藏著事呢,我看得出来。
“爸,咋了?你说。”
他舔了舔有些乾的嘴唇,说:“木事,出门在外,开车稳当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笑了笑。
知子莫若父,他大概率知道这辆车不是我的,但他不问关於这辆车的一切信息,因为他知道,问了我也不说,非要让我说,我也是撒谎。
“中,我知道了。”
我刚准备掛挡,他单手扒在窗户边上跟我说:“恁孬蛋哥,你知道他为啥没来看你爷不?”
我愣了一下,“为啥?”
“他前年个,在西安,跟几个朋友,绑架了一个老头,被判了,恁姑不让我给別人说。”
记忆里,我那个孬蛋哥可风光了,早些年上学的时候,身边就妹子成群,刚下学的时候还染了一个全黄的头髮,往后梳个大背头,骑一个大摩托,后边带的都是年轻小姑娘。
即便他退学好几年,只要听到他是我哥,学校里就没人敢惹我,你想想那威名在学校里流传了多久吧。
父亲又说:“他之前是贴小gg?还是卖黄碟来著,具体我忘了,已经进去过一次,这都二进宫了,判的比较重,估计得十几年,出来都三四十了。”
我点点头。
“前两年,你还在上学的时候,我跟恁妈去洛阳了一趟,你还有印象不?”
“有,咋了。”
“俺俩去那找活干,你猜俺俩去的啥地方?”
“俺俩去的是监狱,在那教犯人做衣服,你都不知道,那犯人一有空就跟我哭著说,一天三顿喝凉水,都千万別犯法呀,师傅,你回家了好好教育一下你孩子,可千万別犯法。”
“那犯人要是做错事,动不动就挨电棍啊。”
坦白讲,我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我不是小孩了,父亲讲的这些话,我都懂。
中国人在语言方面的造诣绝对超越全世界,我们往往可以利用一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婉转的表达出自己的中心思想。
父亲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可能他怕我没懂,也可能是他太上心了,跟我直说道:“违法的事,可千万不能干啊。”
“中,我知道了。”
临走前,我掛上档,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吧。”
还是那句话,知子莫若父,对於我的脾气秉性,他太了解了,他知道我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他知道我从小的野心就很大。
用老崔的话来说,我是一头狼,一头很难驯服的狼,老崔太欣赏我了,想留下我,继承他的衣钵和基业,这一切的前提是因为他也如我父亲这般,看穿了我。
在老崔眼里,我就是一把还未开刃的宝剑,他太想得到我了,所以他心甘情愿给我家业,心甘情愿把女儿给我。
在父亲眼里,我是一个一只脚踩在牢房里的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极力的拉住我另外一只脚。
在天才和罪犯之间,父亲只想让我做一个普通人,他不会介意我发財,只是担心我误入歧途。
我得承认,在我这棵小树长歪之后,在我得到了充分的肥料,开始肆意生长之前,父亲及时用一根丝线绑住了树干,虽然生长方向还是歪的,但不至於轰然倒塌,腐烂成一摊泥。
当车子离开村子,在盪起土气的小路上,像一只甲虫似的爬出那片流淌著金色麦浪的平原的时候,我看到了爷爷的坟头,像是一座焦黄的小山。
河南很多地方是没有山的,大地平的像是一张桌面,在这一望无际的田野中,那略显突兀的一座座『小山包』,埋葬著平原人的一代代先祖,那是平原上的『最高海拔』。
春天,这张『桌面』冒著绿意盎然的光,有风吹来的时候,如果站在房顶看,会看见青色的麦苗在风的吹拂下,集体倒向一个方向,好似一道道青色的海浪在大地上涌动。
夏天,那一道道海浪从青色变成了金色,平原上的人喜欢这种顏色,因为它象徵著丰收。倘若深嗅一下鼻头,就能抽离出藏在空气中的麦香味。
秋天,风送走了海洋,不过平原上的风不暴烈,吹在身上的感觉,像一双柔软但又藏著一层薄茧的大手拂过。
冬天,白茫茫的大地上再无其他顏色,在万籟俱寂的深夜,擦掉窗户上的水汽往外看吧,这片土地上浮著一层银色的光,光禿禿的树枝上悄然开出了晶莹的冰凌。
平原上一年四季都在变,唯独那一座座『小山包』没变过,它们像是一个个蒸熟的玉米面窝窝头,矗立在这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上,永恆的感受著时间的流逝和子孙后代的变迁。
“爷,下次我再回来看你的时候,我一定出人头地!”我在心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