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处穷途末路,又生出攀登之心时,会想尽办法战胜一切困难,尤其是那些有志气的人。这种人的眼神是坚毅里藏著破釜沉舟般的凶狠,谁敢拦我就决一死战,我跟著张腾飞走了,那天,我就是这种眼神。
我俩从双井桥坐地铁,那时候北京地铁10號线还不是环线,最南边只到劲松,我俩只坐了一站,从劲松地铁口出来,又往南走。
路上张腾飞跟我说:“我那哥们很挣钱,运气好点的话,一天能弄个五六百,运气差的话,少说也得百十来块。”
一听五六百,我大概口算了一下,按照一天五百块来算,一个月一万五,乖乖,我要是能这么干半年,不是啥都有了?
“飞哥,你那个朋友干啥的?”
“到了你就知道了。”
等我们穿过了天桥,刚下去,天桥口有个戴著眼镜的年轻人忽然笑吟吟的拦住了我俩,“哥,是来配眼镜的吗?来看看咱家的呀。”
“咱家眼镜便宜,耐用。”
“质量还好。”
“哥,来配一副吧。”
我俩走到哪,他就黏到哪,手里一直举著传单,想递到我俩手中。没等我俩说话,远远地,有一个脸蛋圆圆的胖子就招手了,“腾飞,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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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著声音看去,在一面白墙下,蹲著十几个看起来像是民工,但比民工乾净一些的人。
他们最年轻的可能比我还小,最年长的得有四五十岁,像是被扫黄了似的蹲成一排,有的手里捏著烟,有的手里捡起一片刚落下的树叶,南腔北调的侃大山。
腾飞指著那人跟我说:“这就是我哥们,来春。”
来春就跟那群人一起蹲著,喊我们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我看他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头,圆圆的鼻子圆圆的肚子,他像是几颗在无尽岁月里被宇宙风暴搓圆的星球,组合在了一起。
来到近前,来春先是朝腾飞胸膛上打了一锤,然后调笑道:“兄弟,你算是想明白了,我喊你那么多次你不来,咋,嫌钱烫手啊?”
腾飞笑了笑,说道:“不是,那边压著工资呢,直接走了太可惜。
“对了,这是我的一个小兄弟,叫君亮。”
来春我俩对上了目光,可能是因为他那一脸横肉,我感觉这个人不是什么善茬,尤其是他那张阴鷙跋扈、坑坑洼洼的大脸,令我觉得他就是那种典型的出了老家才知道杀人犯法的人,起初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
“君亮兄弟,我叫来春,叫春的春!”
我笑了一下,正准备掏烟呢,来春豪气的掏出烟,给腾飞我俩一人上了一根,“来,以后都是兄弟!”
“怎么说腾飞?是先歇会,去网吧玩会?还是我现在带你去见老板。”
腾飞侧头与我对视了一眼,我没有表態,他说道:“先见见老板吧,谈妥这件事咱晚上好好聚一下。”
“行嘞!”
来春这就带著我俩,朝著一片比较老旧的楼房走去,路上,来春大概介绍了这里的情况,也让我对这份工作有了大概的了解。
潘家园这块有三个很大的眼镜城,一个叫国际眼镜城,一个叫明镜苑,还有一个兆佳眼镜城,很多人配眼镜都会来到这个地方。
但除了那三栋大楼之外,在另一边的小巷里,还藏了不少的小眼镜店,因为位置深,顾客猛的一下找不到,所以就需要人来拉客,就像开业大酬宾,站在路边发传单那般。
刚才在小白墙下,蹲成一排排的,都是给眼镜店拉顾客的业务员。
来春带著我们来到了一处小眼镜店,迎面就看见里边坐了一个四十多岁,脸颊古铜色的中年男人,正在认真的打磨著镜片。
“叔,给你喊来了两个僱佣军,你瞧瞧。”
老板放下了眼镜片,与腾飞我俩用眼神打了一个照面,笑吟吟道:“来,兄弟,屋里坐。”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老崔,他戴著一副方框眼镜,梳著大背头,额头上的髮际线有些靠后,他的眼神很深邃,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双深邃的眼睛是在岁月长河里,用无数的沉浮才能凝练出来的瑰宝。
坐定后,老崔也掏出烟给腾飞我俩,我有些受宠若惊,指著身后的路边,“阿,刚抽完。”
老崔笑道:“冒得关係,再来一根嘛。”
隨后老崔自己也点了一支,先是用夹烟的手指点了点脚下的地面,说道:“咱这块呀,是个风水宝地。
然后又用烟指著马路对面的方向,说:“对面那三大眼镜城,他们就是三个大胖子,每天端到餐桌上的奶酪呢,基本都归他们三个吃了。”
“但是,他们在吃的时候,会从嘴角漏掉很多碎屑,这些碎屑掉在地上,就养活了我们这一只只小蚂蚁,咱周围这一排排的眼镜店,就是靠这些碎屑存活的。”
“不要小看这些碎屑呀,胖子看不上眼的残渣,却是我们这些蚂蚁的金山。”
“拉人的事,一会让来春教你们,不管你们拉来什么样的顾客,我都儘量留在店里,让你们开单,每一单提成总价的三分之一。”
末了,老崔双手撑在玻璃柜檯上,微微往前探著身子,盯著我俩,一字一句道:“咱这里,不管吃,不管住,没有工资,全靠提成,但我老崔能给你保证的是——我不会吞掉你们任何一单。”
他这个人说话声音不大,却蕴含著无穷的后劲。 “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儘管聊。”老崔摊开双手,对我俩笑道。
他短短的几句话,就把这份工作总结完了,我和腾飞面面相覷,也找不来什么想说的,就同时点了点头。
回到天桥口,在那面小白墙下,来春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卷的不成样子的传单,给我俩说道:“咱们干活的时候也有传单,但一般都不需要,这玩意根本没人看,擦屁股都嫌硬!”
“那怎么拉顾客啊?就凭一张嘴,见人就是拉!”
“男的喊哥,女的喊姐,大一点的喊叔姨,老一点的喊爷奶,一天下来,北京城里都是咱亲戚!”
我和腾飞都被来春逗笑了。
来春又抖机灵道:“说好听点,咱是业务员,咱是老板的僱佣军,说难听点,嘿,咱这活儿就是拉皮条!”
隨后来春指著小白墙下,那一排排人头,说道:“看著没?一个个鲜活的二十一世纪老鴇子。”
这次不光是我俩,连带著那帮业务员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能感觉到来春在这群人当中的地位蛮高的。
就这半小时不到的功夫,我和腾飞也成为了蹲在白墙下的“老鴇子”。
这叫入乡隨俗。
来春跟我们说:“兄弟,你看到这天桥了吧?我跟你们说,这块地前挨不著潘家园古玩城,后又不沾其他商场风景区,凡是来这的,都是来配眼镜的。”
“你见人就上去问,哥呀,姐呀,是不是配眼镜呀?想配什么样的眼镜?需要什么样的价位?如果是买隱形眼镜的小年轻,问问是要日拋啊还是月拋啊,一边问一边往咱家店里拉,记住,死皮赖脸的拉,人死球朝天,別怕丟人!”
“你们刚来,没啥专业知识,他们要是问你们呢,你们就说,去咱店里看看呀,咱店里老师傅退休前可是在大眼镜店工作的,啥都懂!牛逼往大了吹,別怕!反正就是让人往店铺里拉,人只要一到店,別的跟咱就没关係了。”
隨后我俩蹲在小白墙下,看那一个个业务员,追著一个个陌生的顾客,几乎是死皮赖脸的跟他们推销。
有的人脾气挺好,只是说一句:“不配不配。”
有些脾气不好的,直接说:“去去去,一边去。”
甚至黏的紧了还会被骂,“滚蛋!”
说实话,看了半个多小时后,我觉得这份工作挺难为人的,感觉有点丟脸。
张腾飞就不一样了,毕竟年长我几岁,也结了婚,有老婆孩子的人,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来到这里是必须要见到效果,必须要挣到钱的。
他盯著那帮业务员看了有半个小时,忽然站了起来,对准一个约莫六十岁左右的奶奶就走了上去,我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二十秒不到,老奶奶就笑吟吟的跟著他走了。
当天到,当天开工,当天就赚到了钱,这就是张腾飞的本事。
过了两个小时,来春拉到人去店铺的时候,还刻意帮腾飞打听了,他拉来的老太太那一单,成了。
据来春说,卖了320块,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老崔会分给张腾飞110块左右。
是的,外人不知道眼镜行业有多么暴利!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就被燃烧起来了。
可是当我厚著脸皮上去的时候,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行人都被我的举动弄蒙了,我刚想拦住他们,他们看向我的瞬间,我又说不出话了。
垂头丧气的蹲回小白墙之时,张腾飞给我递了一支烟,笑道:“老弟儿,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很局限吶。”
他点燃了自己的烟,顺手將飘摇的火苗递到了我面前,等我也点燃后,耐心劝导道:“是不是抹不开脸吶?我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纪,我也抹不开脸,正常。”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怕黏上去会失败,怕他们骂你滚蛋,你怕被拒绝之后尷尬,很有挫败感,甚至你还没开口,就觉得好丟脸。”
我不停的用力点头,张腾飞的每一句话都说进了我的心窝里,他的悟性就是那么强,不然人家第一天就能搞到钱了。
张腾飞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兄弟,听我说。”
然后他给我说了一句话,一句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话。
我俩蹲在墙根抽菸,像是周星驰《功夫》里边,星与肥仔聪蹲在马路边那般对话:“这个世界满街都是钱,遍地都是女人,谁能够下决心就可以爭得贏,谁能够把握机会就能出人头地,狠下心杀个人,就能加入斧头帮了,到那时钱和女人就都有了。”
他也像是周星驰那般,对著过往的人流挥著手说:“你看这些是人吗?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移动的钞票。拉下脸,黏上去,不要怕失败,不要怕被骂,扛不住的时候,想想你爹娘,扛不住的时候,想想你的彦彦姐,扛不住的时候,想想你的未来。”
“只要拉到一个就是百十块,你一天多了不说,搞两个,咱还上个屁班啊,直接上网打游戏去!”
一个人按一百算,两个人就是两百,一天两百,一个月就是五六千!
妈的,豁出去了!什么人不人脸不脸的,他们在我眼里就是一地的扑啷头白菜!就是一张张会移动的钞票!
两分钟后,我看见一个少妇领著一个小孩儿下天桥,小孩年纪不大,个头顶多到我腰部的位置,却戴著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我硬著头皮衝上去,笑著说:“姐,是来配眼镜的吗?”
少妇愣了一下,没理我,我继续说:“我家也是开眼镜店的,就在这小巷里边,您可以去我们那看看,姐,看看嘛,又不要钱,满意了您配一副,不满意您扭头就走。”
“姐哎,里边有很多店铺呢,物美价廉,你看看对面那三个眼镜城,他们那里边的眼镜很贵,主要是贵在房租,水电,人工上,其实用料都是一样的,我们家这是自己开的店,我们店里的师傅,退休前是大眼镜店里的验光师,很专业,您看一眼就知道了。”
坦白讲,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她,她突然说:“你们店在哪呀?”
我一听,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