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山间最后一缕薄雾散尽,迟客如常铺开书卷讲学。
这一次,黑蛇听得异常专注,努力将复杂的音节震动记住,其实很艰难,那光滑贫瘠的脑仁,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负担。
毫无意外,等迟客下山,黑蛇仍脑袋空空。
刚刚发生了什么?
唉……
既然今早没能学会,那便明天再学,明天若仍不成还有后天,只要不饿,这学习,便一日也不能停。
没有一丝懊恼情绪,也没有怨天怨地。
大脑构造简单,想法也同样简单,既然此事该做,那便去做就是。
舒展身躯,晒暖融融的日光提升体温,这与月光截然不同的能量有些炽热,不适合呼吸太多。
外出捕猎果腹,天亮之前返回巨岩吞吐雾气,努力听讲。
日升月落。
这简单而规律的日常,便日复一日重复着。
黑蛇觉得短期记不住也无妨,只要经常感知声音的震动总会记住,现在狩猎次数减少,时间足够用。
太阳一日热过一日,林间知了声嘶力竭叫声很吵,巨岩被晒得热烫,卷柏蜷缩成团,老松树伤口处滴下黏稠松脂。
盛夏最闷热的午后,黑蛇在乱石灌木丛静静蜕去旧鳞。
看着又添寸许的身长十分满意。
忧愁果然能让蛇生长。
春日到盛夏时常听迟客读书,果不其然,那些声音如溪水淌过青石,在它脑中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
估计迟客也未曾料到,仍兀自沉浸在教导山野妖兽的欣慰里。
许是那点微末的灵智终究起了些作用,黑蛇终于将‘蛇兄’二字的音节记下了。
但固执地认定,蛇兄这两个字指的是迟客。
最大的转变在于,彻底打消了吞掉迟客和书童猎户三人的念头。
山中的岁月其实没太大波澜。
人类进山,需提防那些实实在在的猛兽毒虫,或毒草瘴气,而不是各种传闻里的诡异精怪。
迟客炼丹终于有了点成果,历时数月,在经历无数次丹炉焦糊,药渣板结的失败后,迟客从炉中刮出一滩浓稠黑色浆糊。
其实最累的是书童和猎户二人,书童得钻进炉子擦洗,猎户负责砍柴。
未成丹形,索性手搓成丸。
看着碗里一堆大大小小黑丸,书童和猎户摒息垂目,尽量不说话不出声,生怕被邀请品尝仙丹。
迟客心里也没底。
目光在书童和猎户身上停留了一下,最后盯上啃骨头的黄狗。
片刻后。
正在捕猎的黑蛇看见黄狗在林中快速奔跑。
黄狗散发不正常热量,仿佛腹内有火在烧,驱使它不知疲倦的疯狂奔跑,更离谱的是,热感应看到它边跑边从尾下释放阵阵高温浊气……
黑蛇不是很理解,也不会过多关注。
迟客只得将一炉黑丸尽数埋入药田充作肥料,连着数日都郁郁寡欢。
许是心绪低落以致元气虚浮,某天进山采药归来,晚上发现腰间竟长出一片疹子,奇痒难受,猎户瞧了,说是中了山里的草毒,静养十天半月便能自愈。
早上,黑蛇看着迟客边走边挠痒,还以为他也有寄生虫。
别别扭扭坐下,心浮气躁,根本无法静心吐纳,看着黑蛇昂首吞云吐雾,心里一阵羡慕。
羡慕它已踏入修炼之路,不必受疹痒之苦。
却不知,黑蛇为祛除寄生虫困扰耗时五十馀年。
等大雾散尽。
迟客却并未如常展开书卷。
静静眺望着远方起伏的青色山峦,目光空茫,神情困顿,那是一种比炼丹失败修炼无门更深沉的痛苦,透着浓浓的无力。
“山外面,世人……”
说了半句便不说了,摇了摇头,终是沉默下来。
发现迟客沉默不叫唤,黑蛇淡定等待,并没有焦急或者催促。
迟客心里郁结,索性仰面躺在巨岩上望天空发呆,山里没有外人,不用在乎规矩,随便怎么躺都行。
虽幽居山谷,枕石漱流,可每当看见来信,总不免遥想山外世事,此心如孤云,终被天外风烟所牵,唉。
猎户把山路杂草清理一遍,看雇主不着急下山,便顺手在松树下搭个棚子。
棚里放块石头当凳子,往后再遇急雨,不必狼狈的往山涯下钻。
仰头忙活捆扎棚顶枝条时,忽然看见坡上树后有红色。
“大人,那只狐狸又来了。”
迟客闻声坐起身,目光循着猎户所指方向看过去。
“真是那只狐狸,莫非它也想听我读书?”
狐狸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灵动的眼睛小心翼翼观望,随后对着黑蛇短促急切叫了两声。
迟客和猎户十分好奇,低声讨论这只狐狸究竟在表达什么。
黑蛇从狐狸那急促的叫声里,捕捉到一丝不寻常意味。
这叫声的节奏与力度,象极了自己潜伏狩猎时,枝头鸟雀向林中百兽发出的那种尖锐警告,意在提醒周围生灵有危险。
那么,狐狸发现的危险来自哪里?
黑蛇看了眼正低声讨论的人类,认为威胁并不是他们,再仔细观察狐狸,只见它焦躁不安频频望向某个方向。
狐狸发出警告后,头也不回向着山峰敏捷纵跃而去。
猎户觉得狐狸举动很反常。
狐狸为何会放弃猎物丰饶的山坡与水源,反去攀登既无猎物也没有水的险峻山峰?
心里怀疑有猛兽出没。
不由得握紧柴刀。
“大人,山里很可能来了猛兽,咱们必须尽快下山回村。”
闻言,迟客想了想,目光扫视危机四伏的山林。
“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猎户沉默,如果猛兽已经在附近,那么去往山外的路上会很危险,想起运送物资的队伍还有几天就会进山,等到他们进山就会安全,可茅草屋小院太脆弱,根本防不住猛兽。
该怎么熬过这几天?
就在猎户苦思如何应对时,忽然听到急促扑翼声,远处林间鸟雀惊飞!
赶紧招呼捡拾松针的书童快回来。
平日里见蛇就躲的黄狗,此刻嗖地窜上巨岩缩在猎户腿边。
整个场面中,唯有黑蛇淡定沉稳,因为蛇类做不出表情,只是吞吐信子频率明显加快,蛇身陡然拔起至一人高,无视树叶杂草遮挡,一个由温度勾勒的世界在眼前展开。
很快,在谷底小溪边锁定一个陌生大型热源,它走走停停,跃过溪流,数次迂回调整路线,不疾不徐朝巨岩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