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无话可说。
沈十六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不带任何辩解,也无丝毫畏惧。
他只是昂首,目光越过跪了一地的朝臣。
直视那龙椅之上的天子。
他不需要向这群文官解释什么。
他的忠诚,他的刀,只对一人负责。
“但臣所为,所查。”
“句句属实,桩桩件件。”
“皆可上达天听!”
这番话掷地有声。
与其说是回应,不如说是最后的陈情。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十三司可以被取缔。
顾长清可以被处死。
他自己,也可以被罢官削职。
但他所查明的真相,必须让皇帝知道。
这是他最后执念。
杜长陵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
他几乎要压抑不住心底的狂喜。
沈十六果然是个只有肌肉没有脑子的莽夫。
在这种情况下,不辩解,不求饶。
反而硬顶,这是自寻死路!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看首辅严嵩。
那老大人依旧双目微阖。
纹丝不动,好似真的睡着了。
这便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佬风范!
杜长陵心中愈发安定。
整个太和殿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宇文昊指尖敲击龙椅扶手的“笃笃”声。
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终于,那声音停了。
宇文昊拿起了杜长陵那份洋洋洒洒、字字诛心的奏疏。
他没有看,只是拿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他手腕一抖。
那份奏疏被随手扔了出去。
化作一道白色的弧线。
轻飘飘地落在了一旁的金阶上。
宛如一张废纸。
“剖尸验鬼?”
皇帝开了口。
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朕看,这不是剖尸。”
“是剖开了某些人心里藏着的鬼吧。”
一句话,让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杜长陵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听到了什么?
陛下,这是在为沈十六说话?
严党的一众官员也都愣住了。
他们预想了无数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到皇帝会是这种态度!
这完全不合常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龙椅上的宇文昊继续说道:
“杜长陵,你身为监察御史。”
“不思纠察百官不法,整日里盯着些捕风捉影的‘妖术’、‘巫蛊’。”
“是觉得我大虞的官场已经清明到无事可做了吗?”
皇帝的声线不高。
却透著一股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
“你杜御史的眼睛。”
“只看得到你想看到的。”
“却对真正该看的东西。”
“视而不见?”
杜长陵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冷汗从他的额角滚落。
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
瞬间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臣臣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会?”
宇文昊身体前倾。
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骤然加重。
“十三司设立,是朕的旨意。”
“他们用的手段,是朕的默许。”
“顾长清的本事,朕也略有耳闻。”
他顿了顿。
视线扫过下方战战兢兢的百官。
“朕要的是结果,是真相。”
“至于用什么法子找到真相。”
“不重要。”
“‘鬼宅索命’一案。”
“若非十三司用你们口中的‘奇技淫巧’。”
“京中百姓至今还要活在鬼神索命的惶恐之中。”
“沈十六与顾长清,破妖言,定人心。”
“何罪之有?”
宇文昊一连串的反问。
如同重锤。
狠狠砸在杜长陵和所有附议官员的心上。
“传朕旨意。”
大太监黄锦立刻躬身。
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奴婢在。”
“锦衣卫指挥同知沈十六。”
“督办十三司,屡破奇案。”
“有功于社稷,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十三司上下。”
“办案得力,一体叙功。求书帮 庚欣醉全”
“赏银三千两!”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惊人的反转给震懵了。
不但不罚,反而重赏!
这是何等的恩宠!
这是何等明确的表态!
沈十六站在那里,也是一阵愕然。
他预想过皇帝会保他。
却没想过会是以如此声势浩大、毫不避讳的方式。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让他那挺得笔直的脊梁。
更多了几分坚不可摧的力量。
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臣,谢陛下隆恩!”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宇文昊的视线落到了沈十六的身上。
竟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那个顾长清。”
“朕对他那手‘显血之术’、‘辨尸之法’很感兴趣。”
“你让他将这些法门整理成册,呈上来给朕瞧瞧。”
“我大虞能人辈出,此等利于刑名之术。”
“应当发扬光大,而非斥为妖邪。”
此言一出,百官之中更是炸开了锅。
这哪里是斥责,这分明是天大的褒奖!
皇帝不仅认可了顾长清的验尸手段。
甚至还要将其编撰成册。
这等于是给了顾长清和他的“奇技淫巧”一个官方认证的“名分”!
跪在地上的杜长陵,面如死灰。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精心准备的杀招。
非但没有伤到沈十六分毫。
反而成了对方登上更高台阶的垫脚石。
而队列之首。
一直微阖双目的首辅严嵩。
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
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阴翳。
抚摸著长须的手指,也停顿了一瞬。
他筹谋的一切。
都被皇帝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皇帝不是在审案,他是在表态。
他用最直接。
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诉满朝文武。
沈十六这把刀。
十三司这群“怪物”,他保定了。
谁敢再动,就是跟他宇文昊过不去。
这把刀,是皇帝磨来制衡他们文官集团的!
严嵩重新闭上了眼。
只是那轻微颤动的眼皮。
泄露了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内心。
朝堂上的风向,在这一瞬间彻底逆转。
方才还义愤填膺附议杜长陵的官员们。
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
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而那些选择沉默的清流派官员。
则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征。
那拧成疙瘩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他看了一眼身旁灰败如土的杜长陵。
心中并无快意,只有鄙夷。
他又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心思复杂。
虽然他依旧不喜锦衣卫和十三司这种游离于法度之外的机构。
但比起让严党一手遮天。
有一把不受严党控制的快刀悬在头顶。
对朝局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这把刀今日对准的。
是严党的臂膀。
退朝的钟声敲响。
百官山呼万岁,躬身退去。
沈十六走出太和殿时。
只觉得冬日的阳光都变得格外温暖。
他怀中那份准备弹劾刘瑾贤的奏疏。
变得有些滚烫。
他知道,时机还未到。
皇帝今日保下他。
却对刘瑾贤的案子只字未提。
这是帝王心术,是敲山震虎。
也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期许。
皇帝要他这把刀,磨得更锋利一些。
乾清宫,御书房。
皇帝宇文昊负手立在一副巨大的大虞舆图前。
上面山川河流,星罗棋布。
黄锦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炭盆端到他脚边。
宇文昊拿起那份沈十六昨夜呈上的。
关于刘瑾贤的密奏。
看也没看,便扔进了炭盆之中。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
瞬间吞没了那份足以让二品大员人头落地的罪证。
很快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一根手指而已。”
“砍了,还会再长出来。”
“现在动他,只会打草惊蛇。”
宇文昊淡淡地开口。
眼睛依旧盯着舆图上贯穿南北的那条大运河。
“朕要的。”
“不是砍掉他一根手指。”
“而是要看清他整条臂膀。”
“乃至整个身躯的筋骨脉络。”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棋手布局时的冷酷与期待。
“沈十六这把刀。”
“顾长清那双能看透阴阳的眼睛。”
“都是好东西。”
“朕要让他们把这潭看似平静的水。”
“搅得更混一些。”
“水混了,那些藏在深处的大鱼。”
“才会憋不住,自己浮上水面来。”
黄锦躬著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疾步从殿外跑入。
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慌。
“陛下,江南八百里加急!”
黄锦接过那封顶部插著鸡毛的火漆密报。
用小刀仔细割开。
展开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宇文昊缓缓转过身,神色平静:“念。”
黄锦的嘴唇哆嗦著。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将那一行字念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启禀陛下南下”
“南下赈灾的十万两官银。”
“在途径大运河扬州段时”
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连船带人。”
“凭空消失在了茫茫大运河之上。”
“如同被河神娶亲,未留一丝痕迹”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十万两官银。
那可是几十万灾民的救命钱!
黄锦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准备迎接天子的雷霆之怒。
然而。
宇文昊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愤怒。
他只是慢慢走回御案。
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的扬州位置轻轻一点。
在那深邃的眼眸里。
一瞬间闪过的,不是怒火。
而是一种棋手终于等来关键落子时的
兴奋光芒。
“河神娶亲?”
他低声重复著这四个字。
唇边逸出一丝无人能懂的笑意。
“有意思。”
“去,传旨沈十六。”
“让他带着他那个能‘剖尸验鬼’的顾长清。”
“即刻给朕滚去扬州!”
“朕倒要看看。”
“是哪路河神。”
“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娶朕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