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凶手。山叶屋 醉芯蟑結庚欣快”
“是个比侯府原工匠更懂这宅子的天才。”
顾长清把那个精巧的模型推回桌子中央。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公输班怔怔地看着模型,脸上棋逢对手的兴奋被寒意取代。
他惋惜的不是天才,而是这份才华被用来杀人,从鬼神唱戏到机关乐器。
雷豹那颗习惯了直来直往的脑袋已经烧得发烫。
“查。”
沈十六终于开口,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的手还搭在“惊蛰”的刀柄上。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的飞鱼服,早已被一层冷汗浸得发凉。
这种将人心玩弄于股掌的对手,比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亡命徒都更让他棘手。
“查什么?”雷豹下意识地问,随即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查谁改造了宅子?”
“京城里所有懂机关术的工匠,墨家传人,还有”
“不。”
顾长清打断了他,拉过椅子,又施施然坐下了,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
他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上的图纸。
“戏台都拆干净了,再回头去找搭台的人,是大海捞针。”
“那我们查什么?”雷豹彻底懵了。
顾长清抬了抬眼皮,看了看渐渐沉下去的天色。
“戏看完了,总得知会一下死掉的演员家属吧?”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去查查那三个死人。”
“乞丐,壮汉,半大孩子。”
“他们是谁,从哪儿来,最近和谁有过节,又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跑到一座废弃十几年的鬼宅里去。”
这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沈十六脑中的迷雾。
没错,凶手的剧本再精妙,他选择的“演员”也绝非随机。
这三个人之间,必然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或许才是剧本真正的开篇。
“传我命令,让京兆府协查三名死者身份!”沈十六的指令立刻下达,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雷豹抱拳领命,正要转身。
“沈大人,”顾长清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揶揄,“你觉得京兆府的档案库里,会给城里每一个要饭的都建档立册吗?”
雷豹的脚步猛地顿住。
沈十六没有回头,但那挺得笔直的背影,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乞丐,流民,在官府的文书里,他们是不存在的人。生死都无人在意,更别提什么身份档案了。
想从官面上查他们的来历,无异于缘木求鱼。
案子,兜了一个巨大的圈子,竟又回到了最原始、最棘手的起点。
院中的气氛,再次凝固。
“他娘的!”雷豹烦躁地一拳捶在廊柱上,震得顶上扑簌簌掉下些灰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么干等著?”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
“大人!”
他几步冲到沈十六面前,压低了嗓门。
脸上带着几分犹豫,但更多的是一种别无选择的决然。
“要查城里的叫花子,官面儿上是没戏了。”
“只有一个地方,能问出东西来。”
沈十六没动,也没出声,他在等下文。
雷豹凑得更近了些,嘴里吐出三个字。
“烂泥巷。”
“苟三姐。”
当这三个字从雷豹嘴里吐出来时。
顾长清注意到,沈十六那一直稳如磐石的肩膀,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收紧动作。
那是种发自本能的、生理性的抗拒和厌恶。
顾长清支著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著沈十六的背影。
这位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看来对这个名字的主人,积怨颇深。
“苟三姐?”公输班从他的机关世界里抬起头,好奇地问。
“京城所有乞丐、混混、三教九流的头儿。”雷豹解释道,脸上也带着一丝不自在。
“是个女人,外号‘地下女王’。”
“整个京城底层的眼睛和耳朵,都长在她身上。
“官府拿她没办法,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算是一种默契。”
“所以”顾长清拖长了语调,接过了话头。
“沈大人这是要去求助自己最看不起的‘地下势力’了?”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沈十六的痛处。
他是天子爪牙,是秩序的维护者。
而苟三姐之流,正是他要清除的、藏在帝国肌体里的污垢。
让他去和这种人打交道,甚至去求她办事,比让他去闯龙潭虎穴还要难受。
这不仅是任务,更是对他身份和信念的一种羞辱。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许久。
沈十六终于动了,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但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却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没看雷豹,也没理会顾长清的揶揄。
“备车。”
“去烂泥巷。”
烂泥巷,名副其实。
马车根本进不去,只能停在巷口。
刚一下车,一股混合了馊水、秽物和廉价脂粉的恶臭就扑面而来。
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积著黑色的污水,踩上去黏腻不堪。
墙角蜷缩着衣衫褴褛的乞丐,用麻木空洞的眼睛打量着他们这两个闯入者。
沈十六一身裁剪精良的飞鱼服,腰佩名刀“惊蛰”,在这里,比黑夜里的火把还要醒目。
顾长清跟在沈十六身后半步,像在参观什么新奇的园子。
饶有兴致地打量著这个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雷豹在前面带路,几次想开口。
但感受到沈十六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又把话咽了回去。
穿过几条交错的窄巷。
他们最终在一个挂著破烂布幡的大杂院门口停下。
这里就是苟三姐的“堂口”。
院子里乱哄哄的,几十号人或坐或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和酒气。
一个缺了门牙的汉子看到雷豹,立刻上前拦路。
当他的视线落在沈十六那身官服上时,脸上满是警惕。
雷豹递过去一块碎银子,低声说了几句。
那汉子掂了掂银子,这才不情不愿地侧身让开一条路。
院子正中,一张油腻的八仙桌旁,坐着一个女人。
四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身不算干净但质料尚可的衣裳。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从左边额角一直划到右边下颌的一道狰狞刀疤。
让那张本还算周正的脸变得凶悍无比。
她正用一根竹签剔著牙,看到进来的三人,连姿势都没换。
她就是苟三姐。
沈十六径直走到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找你,查三个人。”
他的开场白,直接、简单,充满了命令的口吻。
苟三姐终于放下竹签。
用那双精明得像是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慢悠悠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哟。”
她笑了,刀疤随着肌肉的牵动,像一条蜈蚣在脸上蠕动。
“锦衣卫的沈大人大驾光临我这烂泥塘,可真是稀罕。”
她“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残渣,懒洋洋地靠回椅背。
“不过我这儿有我这儿的规矩。”
“沈大人想问事,也得按规矩来。”
“要么,给钱。”
“要么,拿人情换。”
沈十六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在桌上。
银子砸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而,苟三姐连看都没看那钱袋一眼,她的视线,始终钉在沈十六的脸上。
“沈大人。”
她的声调降了下来,那股子懒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
“安远侯府那案子,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死的三个人,一个瘸腿老张,一个刚来京城不到半年的夯货。”
“还有一个是哑巴朱家的崽子,不巧,他们都是我丐帮的人。”
她身子微微前倾,破旧的桌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你觉得,这点银子,够买我三条人命的消息吗?”
沈十六的身体绷得更紧了,他没想到,对方竟已知道了这么多。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沈大人你给得起。”
苟三姐又笑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沈十六。
不是指着他的鼻子,而是遥遥地对着他的心口。
“我要你沈十六,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以后,我苟三姐在京城有迈不过去的坎。”
“需要你沈大人搭把手的时候,你得还。”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答应,消息就是你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人情。
这六个字的分量,足以在京城掀起惊涛骇浪。
它可以是救命的稻草,也可以是催命的符咒。
沈十六沉默著,他能感觉到顾长清和雷豹的注视。
能感觉到整个院子几十道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
答应,意味着他将与这片他最鄙夷的黑暗泥沼,产生一道斩不断的联系。
一个随时可能将他拖下水的把柄。
值得吗?
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
苟三姐也不催,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笃定。
她知道,这只高傲的鹰,今天必须在她这片泥潭里低头。
终于,沈十六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
这一个字落下的瞬间,苟三姐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院子里那些原本充满敌意的目光,瞬间变得玩味起来。
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到手的货物。
苟三姐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卷。
随手扔到沈十六脚边,就像打发一个乞丐。
“拿着吧,沈大人。记住今天,你欠我的。”
沈十六弯腰捡起布卷,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多待,走出大杂院,重新踏入那条窄巷时。
顾长清的声音在他身边幽幽响起。
“沈大人,这笔买卖”
“怕是要比你想象的,贵得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