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那小子。
“不会是掉茅坑里了吧?”雷豹在院里转了第七圈。
终于受不了了,拿脚尖烦躁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子。
“这都快三个时辰了。”
“别说拆解机关,就是让他把那宅子拆了重建,也该有个响动了。”
火盆里的炭烧成了灰,天色从亮堂的午后彻底沉入了昏黄,把院墙的影子拖得老长。
沈十六立在廊柱的阴影里,身形与黑暗混为一体,纹丝不动。
连佩刀“惊蛰”的刀穗都垂得笔直。
雷豹的抱怨和焦躁,吹不到他身上半点。
对沈十六来说,等待,是达成结果前必须忍受的无聊过程。
顾长清也没闲着,他没踱步,也没站桩,而是搬了张椅子,就坐在离那间“格物坊”不远的地方。
石桌上,安远侯府的建筑结构图被几块石头压着四角,完全摊开。
他一手支著下巴,另一根手指的指尖,在那泛黄的图纸上缓慢地游走。
抚过那些繁复交错的线条,他神情专注。
这份图纸是侯府建造时的原版,很详细。
顾长清的指尖,最终停在了主楼的剖面图上。
“通风管道太多了。”
他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寻常大宅,为了冬暖夏凉,是会设计些通气口。
但安远侯府的管道,不仅数量多,走向也极其古怪。
它们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藏在墙体夹层里,连通了每一层、每一间房。
甚至延伸到了一些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根本不是为了通风,这是为了传递什么东西。
顾长清想起了安远侯府里,那首无处不在的童谣,声音不大,却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原来如此。
这宅子,从建好的第一天起,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东西。
凶手不是从零开始创造,他只是发现了这个秘密,然后利用了它。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一个标记着“地下水渠”的地方,轻轻敲了敲。
这个发现,没让他觉得兴奋,凶手对这座宅子的了解,深得不正常。
就在这时——
“吱呀——嘭!!”
格物坊那扇关了几个时辰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里面撞开!
门板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踉跄著跑了出来。
雷豹吓得一蹦,差点拔刀,摆开了架势,等看清来人,他才哭笑不得地放下手。
公输班。
这位机关大师现在的样子,只能用“刚从灶膛里爬出来”形容。
头发乱成鸟窝,脸上左一道黑右一道灰,全是油污。
那身工匠服皱巴巴的,还烧了几个洞,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没有半点疲惫,反而烧着两团火,亮得吓人。
“成了!我弄明白了!”
“哈哈!我弄明白了!”
公输班压根没看院里的人,他像个打了大胜仗的将军,手里高高举著一件东西。
另一只手死死护在下面,生怕磕了碰了。
那是一个用木头、竹片和铜丝搭起来的精巧模型。
正是安远侯府的微缩版,连屋檐上破了几块瓦片都复刻了出来。
“公输,你小子”雷豹刚开口。
“别说话!”公输班一阵风似的冲到石桌前。
动作与他癫狂的样子截然相反,轻手轻脚地把模型放下,宝贝得不得了。
他随手抹了把脸,脸上更花了,然后用那双赤红的眼睛扫过众人。
“看!”他的手指在模型上飞快地点着。
“这宅子!它被人改过!”
“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声音机关!”
公输班喘著粗气,激动地宣布:“或者说,它是一件乐器!”
乐器?
雷豹的脑子当场宕机。
一座杀人鬼宅,是乐器?
沈十六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没出声,他在听。
顾长清也站起身,走到桌边,把那份建筑图纸推到模型旁边。
他猜到了,但亲耳听见,依旧觉得心头发冷。
公输班不管别人的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发现里。
他指著模型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开口:“这儿!侯府后院那口废井,下面连着护城河的地下水道。”
“凶手打通了这里!”
“特定的时辰,风从西北方吹过护城河水面,带动水道里的水流,形成气压差!”
他拿起旁边一个小小的牛皮风箱,对着那开口轻轻一吹。
“气流,也就是风,就被灌进来了!”
他的手指顺着模型墙体里一根根细微的铜丝移动。
“还有这些!藏在墙体夹层里的铜管和竹管!”
“长短不一,粗细各异,位置全是算计好的!”
“打磨过的!当风吹过它们的时候”公输班深吸一口气。
将风箱对准模型的另一个入口,猛地一压!
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那个小小的模型里传了出来。
“呜咿”那声音高低起伏,调子古怪又阴森。
就是那个孩童的吟唱声!
虽然没成曲调,但这独特的音质,和他们在安远侯府门前听到的。
一模一样!
雷豹惊得嘴巴张成一个圈。
他指著模型,话都说不利索了:“鬼鬼在唱歌”
“不是鬼!是风!是水!是机关术!”公输班近乎咆哮地打断他。
脸上是手艺人的骄傲和被外行质疑的狂热。
“这是风、水和机关术的完美结合!”
“那个凶手不,那个改造它的人。”
“是个天才!真正的天才!”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
鬼神之说,在这一刻,被这个粗糙却精密的模型,砸得粉碎。
剩下的,是比鬼神更让人头皮发麻的人心算计。
沈十六的身体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僵硬。
他见过千百种杀人手段,却从没见过这种。
把一座宅子,变成一件会唱歌、会杀人的乐器。
“那粉尘呢?”顾长清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最在意的,还是那致命的幻觉。
提到粉尘,公输班的狂热才收敛了些,转为一种技术性的严肃。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倒出些白色粉末在白瓷盘上。
“也弄清楚了。”
“这是混合物。”
他用一根小木棍拨弄著粉末。
“主要成分,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菌类孢子。”
“我叫它‘致幻菇’,只长在最阴最湿的地下洞穴里。”
“孢子粉本身,没毒。”
“但是!”他抬起头。
“里面加了松脂粉和白磷粉!”
“这两样东西,能助燃,还能让粉尘在空气里飘得更久、更广!”
“厨房那支毒箭,点燃的根本不是引线,是被这种粉尘裹住的棉花!”
“热量让致幻孢子瞬间扩散满整个房间!”
“那个乞丐吸进去,看到了他心里最怕的东西,心脉自己就断了”
“是活活把自己吓死的!”
“而那股被算计好的风,”顾长清接口。
他看着模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管道。
“也不单单是为了‘唱歌’。”
“它还把这些粉尘,精准地送到了宅子的每一个角落。”
公输班重重点头。
脸上满是对另一个天才的惺惺相惜:“没错!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声音是开胃菜!粉尘,才是真正的杀招!”
“它就像一把钥匙。”
公输班补了一句,“一把能打开你脑子里地狱大门的钥匙!”
真相,终于被一层层剥开。
一个精通机关术和药理,心思缜密到让人发指的高手。
他用一座废弃的侯府,设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杀人局。
恐吓,致幻,引导,让每一个闯进去的人,都死在自己亲手制造的地狱里。
“图啥啊?”雷豹喃喃自语。
“图财?不像。”
“寻仇?”
“那三个倒霉蛋也不像跟谁有深仇大恨啊。”
沈十六看着桌上的模型和图纸,一言不发。
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个人是谁?
这个藏在京城阴影里,把锦衣卫和十三司耍得团团转的人。
到底是谁?
“他不是为了杀那三个人。”
顾长清忽然开口。
他从公输班手里拿过那个模型,手指轻轻拂过主楼的屋顶。
“这三场死亡,是一场演示,一场表演。”
“凶手在告诉我们,他能做到什么。”
他的动作停了。
手指,点在了模型上一处极不起眼的结构上。
那是一个位于阁楼顶端,在原始图纸上根本没有标出的,一个小小的排气孔。
“他不是在利用这座宅子。”
顾长清缓缓抬起头。
那双总带着倦怠的眼里,此刻一片清明。
“他是在完善它。”
“这个人,”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比当初建造安远侯府的工匠。”
“更懂这座宅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