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比诏狱还冷。
雷豹搓著胳膊,在验尸房门口来回踱步。
呵出的白气一瞬即逝。
验尸房里,三具白布盖著的尸体并排躺在临时拼凑的木板床上。
这里没有青石验尸台。
十三司的验尸房还很简陋,但该有的不缺。
墙角的火盆烧得正旺,却没带来一丝暖意。
反而让空气中那股福尔马林和血腥混杂的气味更浓烈。
沈十六站在墙边阴影里,绣春刀没有离手。
顾长清换上一身干净麻布长衫。
正用加了烈酒的清水在铜盆里一遍遍清洗双手,从指尖到手肘,洗得一丝不苟。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近乎仪式的庄重。
“顾先生,要我帮忙吗?”雷豹探头问。
顾长清没回头。
将洗净的双手在火盆上慢慢烘干:“你站远点,别让你的阳气惊扰了‘他们’。”
他说著,语气分辨不出是调侃还是认真。
雷豹脖子一缩,老实退回门外,对这位顾先生,他现在是又敬又怕。
公输班蹲在角落,对着从安远侯府带回的滑轮机关研究得入了迷。
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顾长清走到第一具尸体旁,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将肺里最后一点温热空气排空。
让身体的温度与这房间的冰冷融为一体,他伸手,掀开白布。
一张极度扭曲、写满惊恐的脸暴露在空气中。
是那个被吓死的老乞丐,尸体已开始腐败,散发恶臭。
顾长清却像没闻到,他戴上薄如蝉翼的皮质手套,俯下身,脸凑到离尸体极近。
他先检查死者的眼睛,瞳孔散大到极致,生命最后一刻定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心源性猝死。
顾长清自言自语,对着尸体,也对着空气。
“典型的急性惊恐所致。”
他伸出两根手指,沿着死者的脖颈、胸腹、四肢,一寸寸按压下去。
没有伤痕,没有挣扎痕迹,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迹象。
这个人,的的确确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顾长清直起身,拿起旁边的小本子,用炭笔飞快记下几行字,字迹潦草。
只有他自己能看懂,接着,他走向第二具尸体。
那个从二楼摔死的壮汉。
白布掀开,惨状比第一个更甚。
死者从高处坠落,半边身子都摔得变形。
骨骼断裂的声音之前搬动时就能听见,死因明确,无可争议。
雷豹在门外忍不住又问:“顾先生,这不明显吗?就是失足摔死的。”
“是吗?”顾长清回应很轻,没抬头。
他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死者的脚上。
死者穿着一双破烂草鞋,鞋底沾满泥土和灰尘。
顾长清拿起小镊子,从鞋底缝隙小心翼翼夹起一点东西。
那是一小撮深绿色、带着湿滑黏液的苔藓,他将苔藓放到一块干净的白瓷盘里。
“安远侯府荒废二十多年。”
“院内池水干涸,遍地枯草,哪来的新鲜苔藓?”顾长清的声音在寂静的验尸房里响起。
这个问题,不是问任何人,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与“意外失足”结论相悖的事实。
雷豹愣住。
沈十六藏在阴影里的身体,也出现了细微的动静。
顾长清没停,他走向第三具尸体,那个中毒死的半大孩子。
和前两具尸体不同,这具尸体面容安详,甚至带着诡异的微笑。
顾长清检查他的口鼻,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取出一根细长银针,刺入尸体的胃部,缓缓拔出。辛捖本鰰栈 已发布罪辛彰结
银针光亮如新,没有变黑。
“毒物,并非入口。”
顾长清动作顿住。
这个结果,推翻了之前所有推测。
不是吃了有毒的东西,那毒是怎么进入身体的?
雷豹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走了进来:“顾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吓死,一个摔死,一个又不是吃毒药毒死的。”
“这三件事,根本不搭边啊!难道真是那小侯爷的鬼魂在挨个玩?”
“鬼魂杀人,也得讲基本法。”
顾长清头也不抬,随即拿起一把薄如柳叶的解剖刀。
“我要开胸。”
这话一出,雷豹的脸瞬间白了。
沈十六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有必要?”
“非常有必要。”
顾长清举刀,在尸体胸口比划了一下。
“我要看看,他的肺里,藏着什么秘密。”
他没再寻求沈十六的同意。
在这里,在验尸台上,他就是主宰。
刀锋落下,精准稳定,皮肉划开,露出底下肋骨。
公输班也被这边动静吸引,停下手里研究,好奇凑过来。
只有雷豹,别过头去,一脸不忍直视。
顾长清用一把特制骨剪,剪开肋骨,将整个胸腔暴露出来。
一股更浓烈的血腥气混合腐败气味扑面而来,死者内脏已呈现不正常的暗紫色。
顾长清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他用长柄镊子,小心翼翼探入胸腔,夹出一小块肺部组织。
那块组织已失去正常粉红色,呈现一种灰败、带着斑点的颜色。
他将组织样本放到一块玻璃片上。
又从公输班工具箱里借来一个西洋进口的单筒显微镜。
这是公输班的宝贝,平时谁都不让碰,此刻却主动递了过去。
顾长清眼睛凑到显微镜前,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取下镜片下的玻璃片。
他没说话,而是用同样的方法,从第一具和第二具尸体胸腔里,也分别提取了肺部组织样本。
三个样本,并排放在一起,在显微镜下,呈现出几乎完全一致的病变。
“沈大人,请看。”
顾长清将其中一片样本递到沈十六面前。
沈十六没接,低头看了一眼。
“三名死者的肺部,”顾长清语调平稳。
“都有这种特殊的白色粉尘残留。”
“虽然吸入剂量不同,导致了不同的死法,但成分完全一致。”
他顿了顿,抬头对上沈十六审视的目光。
“这种粉尘本身,初步判断,无毒。”
“但”
顾长清的声线压低几分。
“它似乎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第一个乞丐,他不是被鬼吓死的。”
“他吸入这种粉尘后,看到了自己内心最恐惧的幻象,才被活活吓死。”
这个推断,让雷豹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把自己吓死?
“第二个乞丐,同样在幻觉影响下,他脚下的不是二楼屋檐。”
“可能是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小桥,也可能是一条回家的路。”
“他脚底湿滑的苔藓证明,他去过宅子里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
“一个我们还没找到的地方。”
“他在幻觉支配下,走上屋檐,最终失足摔死。”
顾长清拿起另一片样本。
“至于第三个,这个孩子。”
“他中的毒,也不是别人喂给他的,而是在幻觉中,主动吸入的。”
“厨房里有用来驱鼠蚁的毒气草,燃烧后产生剧毒烟雾。”
“他可能以为自己闻到的是饭菜的香气,或者是什么神仙赐予的琼浆玉液。”
“所以,他才会面带微笑地死去。”
一番话说完,验尸房里死寂。
雷豹张著嘴,半天合不拢。
之前那些看似毫无关联、诡异离奇的死法。
在顾长清的解说下,被一条清晰的线串联起来,鬼神之说,不攻自破。
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人为谋杀,一种极其高明、极其残忍的谋杀。
“真正的杀人凶器,不是刀,不是毒药。”
顾长清做出最终结论。
他拿起那份在安远侯府收集到的白色粉末样本。
“是这座宅子本身,以及这种,能将宅子变成活地狱的致幻粉尘!”
沈十六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顾长清,看着这个刚刚还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此刻却冷静分析著案情的文弱书生。
这个人,确实是一把好用的刀。
“现在,我们需要搞清楚两件事。”
顾长清倦容之下,一双眼睛闪动着独属于猎人的光。
他将那包珍贵的粉尘样本,连同他在现场快速绘制的一份安远侯府结构草图。
一起交到公输班手上。
“第一,这到底是什么粉尘?”
“京城里,谁在用,谁在卖?”
“第二,”他指著那张结构图。
“那首童谣,到底是怎么做到在整个宅子里‘唱’起来的?”
“声音不大,却无处不在,还能精准传到死者的耳朵里。”
公输班接过东西,那张常年带着技术宅式兴奋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凝重而狂热的表情。
“声音机关”
他喃喃自语,仿佛已看到一个由无数齿轮和丝线构成的巨大谜题。
顾长清看着他,又补充一句。
“凶手是个剧作家,他在给我们写剧本。”
“而你,公输班,现在该你这个机关大师。”
“去拆了他的戏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