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天禧暁税旺 吾错内容”
“这裴大人府上,真不用知会一声?”
雷豹拽了拽沈十六的袖甲,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顾长清,又看向前面巍峨的翰林府邸。
沈十六没理会,他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顾长清的肩膀。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言的压力,意思很明确,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
顾长清身体晃动,强行稳住,他知道沈十六在评估他。
这份评估,直接关乎他的生死。
翰林府邸,朱漆大门紧闭。
沈十六没有叩门,他用指节敲击了门环三下。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
门房应声而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厮,探出半个头。
“锦衣卫办事。”沈十六声音沉稳。
掏出腰牌,在小厮眼前晃了一下,小厮脸色瞬间变了。
他连忙将门拉开,躬身将几人迎了进去。
顾长清强撑着脚步,跟着沈十六走入裴府。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他紧咬牙关。
这不仅是为了求生,更是为了求证,他要证明自己的“疯魔论”。
证明那些被世人唾弃的“怪异”才是真相。
府内,穿过数道回廊,几人被引至一处雅致的书房。
“我家大人正在挥毫,几位稍候。”
小厮留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
书房内,笔墨清香,檀木芬芳,裴休正在挥毫泼墨。
他一身素色长衫,墨发用玉簪束起,他手执一管狼毫,在宣纸上游走。
笔法苍劲有力,一气呵成,见到沈十六几人。
他并未抬头,只是在画卷上落下最后一笔,随后,他才缓缓搁笔,抬头。
他的脸上,一丝惊慌也无,一种上位者独有的从容与镇定。
那是官居正五品的翰林学士,应有的风范。
裴休微笑着看向沈十六。
“不知沈指挥同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他的声音温润如玉。
沈十六依旧没有多说,他一个眼神递过去。
顾长清便知道,该自己出场了。
顾长清深吸一口气。
他往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裴大人。”
顾长清声音沙哑,他拱了拱手。
“晚生斗胆,想向裴大人请教一二。”
裴休闻言,眉梢微扬,
他上下打量著顾长清,身穿囚衣,戴着脚镣。
却能跟着锦衣卫指挥同知,深夜造访翰林府邸。
裴休心下好奇,却不露声色。
“请教不敢当,小友有何疑问?”
顾长清脸上带着浅笑。
那笑容很淡,却让裴休莫名感觉一种刺骨的寒意。
“晚生想请教裴大人。”
“您认为,一幅传世画作的灵魂,究竟是附着于承载它的画纸之上。
“还是存在于画师落笔的丹青本身?”
这问题问得风雅,问得刁钻,直指艺术的本质。
裴休一愣,他思索片刻,随后捋须一笑。
“善哉此问!画者,借物抒情,意在笔先。”
“丹青载道,纸墨为器。”他抬手指向桌面。
“画纸,不过是承载‘画意’的媒介,是躯壳。”
“而画师的丹青,他笔下的意境,那才是真正的灵魂!”
“形骸易朽,而意境永存。”
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他强调“画意”远重于“画材”,他话语流畅。
顾长清只是静静听着,脸上带着微笑。
他没有反驳,只是微微颔首。
顾长清再次拱手,“裴大人所言极是,晚生茅塞顿开。”
“那晚生再斗胆,请教第二个问题。”
裴休心中生出一点不耐,但他面上依然是大家风范。
“小友请讲。”
顾长清压低了声音。
“那么,如果一幅画的‘画意’,是他人窃取了您的思想,您的灵魂而得。”
“那这幅画的灵魂,又该归属于谁?”
这个问题一出,裴休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他握著毛笔的手,微微颤抖,这个动作很细微。
但沈十六和雷豹都看在眼里。
他们想到胡一鸣那幅《秋山问道图》,那幅画,技惊四座。
当时裴休只评价了一句“形似而神不逮”。
师徒二人,因此不愉快,这难道,不是窃取吗?
顾长清没有给裴休喘息的机会,他紧接着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如果这个窃贼,用您看来拙劣的技法,将本该属于您的绝世灵魂。”
“禁锢在了,一张粗糙的‘皮囊’上,您作为真正的创作者。”
“是否有冲动,将那份灵魂,用最完美的手法。”
“从错误的皮囊上,‘揭’下来,重新装裱,让它回归本来的样子?”
“揭”字一出,裴休脸色煞白,他的身形猛地晃动一下手中的毛笔,无力地跌落。
“啪!”一声轻响,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一片刺眼的黑。
裴休整个人僵在原地,他像被雷劈中一样,他呆滞地看着顾长清。
那囚衣上沾染的血迹、苍白消瘦的脸庞。
此刻在他眼中,顾长清仿佛成了一个能窥探人心的魔鬼。
一个能看穿他所有秘密的恶魔。
他双唇颤抖。“你你”
裴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十六和雷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没想到。
不费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枪,仅凭顾长清三个看似风雅的问题。
就让一个正五品的翰林学士,心理防线几近崩溃。
顾长清的手段,再次刷新了他们的认知。
顾长清没有停下,他只是慢慢走向那张画案。
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
他低头看着,他看到画上,那片被墨迹晕染开的空白。
他的声音沙哑,“这幅画,被毁了。”
他缓缓抬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双唇轻启。
“但它还能被‘修补’。”顾长清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裴休。
他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平静,“就像那张人皮一样,它也能被‘揭’下来,重新装裱。”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尖刀,刺入裴休的心脏。
裴休猛地后退一步,他双手颤抖,指著顾长清。
“你”他的声音,像是被卡在喉咙里。
顾长清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看着裴休,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裴大人,您说。”
“那幅画,它该归属于谁?”他步步紧逼。
裴休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看着顾长清,眼中满是恐惧。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顾长清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指,指向裴休桌案边,那一叠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纸张。
“晚生想请教裴大人,这些,是您未完成的作品吗?”裴休浑身一震。
他看向那叠纸,那是他曾经创作过的却从未公诸于世的,《秋山问道图》的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