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内。
沈十六的嗓音沉冷,不容抗拒。
“还有谁是顶级的裱画高手?”
唰!
这间充斥着木屑与硝石气的巨大工坊里。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都看向了那个抱着卷宗的少女身上。
薛灵芸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抱着那摞卷宗,身体微微发抖,恨不得当场在地上刨个洞钻进去。
雷豹看她快被吓晕过去的样子。
忍不住粗著嗓子催了一句:“薛书吏,大人问话呢!”
这一声吼,让少女肩膀猛地一缩。
但奇异的是,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份惊惶无措却迅速褪去。
她合上眼帘,整个人瞬间像是切换了模式,与周遭彻底隔绝。
她不需要翻阅任何卷宗,整个大明朝的在册名录。
京城内外的奇人异士,早已在她脑中分门别类,井井有条。
寂静中,只听得到远处巨大齿轮转动的轻微“咔咔”声。
片刻后,薛灵芸睁开眼。
原本的羞怯被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叙述所取代。
“回大人。”
“京城裱画技艺能与死者胡一鸣比肩的,在册共三人。”
她的嗓音依旧很轻,吐字却无比清晰。
“第一位,城东‘补天斋’的刘三爷。”
“年近八十,三年前就已金盆洗手。”
雷豹眉头一皱,老的干不动了。
“第二位,琉璃厂‘古艺轩’的孙掌柜,一手揭裱功夫独步京城。
“但此人上月回乡省亲,出京记录在案,随时可查。”
雷豹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个有明确不在场证明。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
顾长清靠着工作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
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他必须将线索往前再推一步。
薛灵芸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最后的措辞。
“第三位”
她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脑子都“嗡”的一声的名字。
“翰林院学士,裴休。”
“裴大人不但是当朝有名的书法大家,其书画鉴赏与装裱之能,更是冠绝京城。”
“胡一鸣在成名前,曾于裴学士门下求教数年,算是他的半个弟子。”
翰林院学士!
“不可能!”
雷豹第一个炸了,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裴大人是何等人物?”
“清流名士,圣上都夸赞过的文章大家!”
“他怎么可能去做那种剥皮的恶事?”
这不仅是雷豹的想法,更是所有锦衣卫校尉的心声。
一个德高望重、风评极佳的文坛领袖。
和一个血腥残忍、剥皮为乐的变态凶手。
这两个形象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
这已经不是查案了,这是在拿朝廷重臣开玩笑!
一直沉默的公输班,此刻也停下了手里把玩的机括。
他看向了顾长清。
他的眼神里没有怀疑,只有一种纯粹的、对逻辑链的好奇。
薛灵芸似乎觉得自己的话造成了巨大的困扰,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我记得在一个月前的兰亭雅集上。”
“胡画师展出了一幅新成的《秋山问道图》,技惊四座。”
“当时裴学士也在场,看过画后,只淡淡评价了一句:‘形似而神不逮’。”
“据说,师徒二人因此有些不愉快。”
“胡画师自那以后,便再未登门拜访过裴学士。”
形似而神不逮。
形式上很像,但没有抓住真正的神韵。
对于一个技艺已臻化境的画师而言,这句评价,比当众抽他一耳光还要狠。
线索,指向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翰林学士。
沈十六一言不发,他藏在阴影里的半张脸,看不出任何变化。
但他握著刀柄的右手,骨节再次绷紧。
翰林学士,正五品,文官脸面。
没有皇帝的明确旨意,别说他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
就是指挥使陆炳亲至,也绝不能随意动他。
这是一道无形的墙,比诏狱的石墙更坚固。
沈十六的耐心,正在被这种束手束脚的局面快速消耗。
他看向顾长清,想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一丝退缩。
但顾长清只是撑著桌子,剧烈地喘了口气,然后笑了。
他咧嘴一笑,扯动了脸上的伤,那笑比哭还瘆人。
“沈大人。”
他沙哑的嗓音里透著一股兴奋。
“越是不可能的人,嫌疑越大。”
“你们查案。”
“查的是身份,是地位,是常理。”
“我查案。”
“查的是人性,是动机,是藏在体面下的疯魔!”
他的话,让沈十六绷紧的动作停住了。
顾长清往前挪了一步,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一个顶级的匠人,无论画师,还是裱画师。”
“对他认为完美的‘作品’,都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和洁癖!”
“胡一鸣的画,或许在技法上已经超越了他的老师。”
“但在裴休看来,那幅画在某个关键之处,‘画蛇添足’。”
“破坏了他心里供奉的那个‘神’!”
“这种‘冒犯’,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句口角。”
“但在一个疯魔的匠人心里,不啻于有人往他心爱的绝世古玉上,狠狠砸了一锤!”
顾长清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一下下敲碎了在场所有人的常识。
他没有提供任何证据,他只是在描绘一种心理。
一种属于天才与疯子之间的,幽暗心理。
“所以,他要‘修正’这个错误!他不是在杀人,他是在‘揭裱’!”
“把那张被‘玷污’了的画皮,从拙劣的‘托纸’上揭下来。”
“让它恢复本该有的完美!”
“这才是那张人皮出现在房梁上的真正原因!”
顾长清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亮得吓人。
“那不是示威,不是挑衅!”
“那是一件被他修正过的,完美的展品!”
话音落下,整个工坊死寂一片。
雷豹张著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正有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这个囚犯,他不是在查案,他是在剖析一个疯子的内心!
工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沈十六听懂了顾长清话里的逻辑。
那逻辑,与他在卧房地板下看到的黑色血迹,完美地扣合在了一起。
他做出了决定,“没有证据,不能动翰林。”
沈十六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握着手中绣春刀的刀柄。
“但我们可以去‘拜访’一下。”
他转过身,视线牢牢锁定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这是他第二次,被这个人的“道理”说服。
每一次,都让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产生一丝动摇。
顾长清强撑著站直身体,迎上那道视线。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沈十六吐出最后几个字。
“顾长清。”
“本官给你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去裴府,撕下他的脸皮。”
“撕不下来?”
沈十六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你的脑袋,我亲自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