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正月初一,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洛阳北宫的德阳殿前已是冠盖云集。
天色已经大亮,浑厚的钟声响起,宣告着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正旦大朝贺,正式开始。
依照严格的礼仪次序,公、卿、将、大夫、百官率先整肃衣冠,鱼贯步入宏伟的德阳殿。三公九卿在前,司隶校尉、尚书令、御史中丞这所谓的“三独坐”紧随其后。
接着的是来自四方蛮、貊、胡、羌的使节。定远侯班超平定西域之后,西域诸国之使更是每年都不会少。他们身着各色服饰,对着天子行大礼,山呼万岁,同时献上来自远方的奇珍异产。
众臣都已经听说了,天子已经同意了曹大家那封感人至深的尚书,今年班定远就会容归洛阳,结束自己三十馀年的西域之旅。
最后入殿的则是各郡国派遣的上计吏,他们手捧记录着过去一年郡国户口、垦田、钱谷、盗贼等情况的图籍,等待着呈送御前。
宗室诸刘成员头戴两梁进贤冠,身着玄端禅衣,肃立于大殿西侧;而郡国计吏们则立于中庭,面北而立。
尽管德阳殿广阔异常,此刻容纳下这近万人的队伍,也显得颇为拥挤。
可惜刘胜并不在其中,因为他实在太小,尚未加冠,这次没有受邀。
在这冗长而必不可少的仪式中,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天子刘肇,身着衮衣,头戴十二旒冕,脸上带着明显的病容,比往日更显消瘦。
他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地接受着朝拜和奉献,偶尔微微颔首,并不多言。侍立在御座旁侧的郑众,目光低垂,时刻留意着皇帝的状态。
自从上次病倒之后,他逐渐能够理事,但是一直没有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幸亏邓贵人能力出众,天子曾多次赞叹她“有丈夫性”,俨然已经将其作为得力助手。
礼官高唱“上寿”,殿内殿外的文武百官、使节计吏齐齐躬身,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潮涌,震动殿宇。
呼声完毕之后,天子自然不会亏待他们。早已准备好的酒肴,开始络绎不绝地送来,摆放在各位朝臣的案几之上。
酒宴既开,伴随着雅乐响起,殿内的气氛也活络了一些。官员们开始低声交谈,互相敬酒。
今日宴席上所置的酒水,除了宫中常备的那些名酒,什么苍梧缥清、野王甘醪、中山冬酿、关中白薄之外,又多了一种,看上去清澈如水,用特制小陶壶盛放。
尚书令黄香秩禄虽然不高,但任谁都不敢怠慢他。他举着一杯烧酒,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来到大司农徐防面前。
大司农徐防已经是三朝元老了。他出身经学世家,历仕明、章、和帝三朝,为人方正。
黄香又仔细闻了闻杯中酒,对徐防说:“大司农,这酒,倒是新鲜。你尝了没有?”
“哼。”徐防说,“此酒难说合乎礼。准是那新任的少府,暗中有些什么勾当。你且看那些四方蛮夷,喝的高兴,眼看就要失态了。”
“哈哈,”黄香说,“不必担忧,贡事御史自然不会饶了他们。”
他身边,周章、何敞、鲁恭等人表情各异,显然他们并不全都讨厌烧酒。不过嘴上都附和着徐防的话。
何敞忍不住又抿了一口,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目光却瞥向天子身边身材高挑的邓贵人,最后落在了她身后的中年宦官身上——那正是上方令蔡伦。
何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嘴里咕哝了一句,压低声音对徐防说道:“不必谈酒了,都是小节。不过,今日正旦朝会,阴后竟未露面……看来,这中宫易主之事,怕是等不了多久了。”
徐防闻言,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并未接话。他对这帮子宦官暂时没什么意见,只是盯着正在谈笑风生的梁雍,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府梁雍正与他的妹夫、羽林左监樊调以及妹妹梁嫕同席。
她今日装扮得雍容华贵,悄悄拉了拉樊调的衣袖,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夫君,你说,皇子想要朝会上用他的酒,为何不直接禀明陛下?”
“哎呀!慎言。”
樊调脸色一遍,赶忙轻轻拍着梁嫕的手,示意她噤声。
“慎言!那位公子可曾说过,他是皇子?胡乱揣测,小心天子将你那千万家产数百奴仆全都收回去。”
梁嫕撇撇嘴不再多话,樊调随即换上笑容,与身旁的梁雍举杯对饮。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的刘肇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他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身旁的郑众。郑众立刻会意,上前一步,高声宣布:“陛下圣体初愈,不宜过度劳累,需回宫静养。众卿可继续饮宴,观赏百戏。”
百官闻言,纷纷起身,恭送皇帝离席。刘肇在郑众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德阳殿。
皇帝虽已离去,但正旦的庆典并未结束。随着音乐的变换,早已准备好的百戏表演正式开始。殿中的肃穆气氛随之一变,被喧闹和惊叹所充斥。
首先是戴着面具的“象人”,打扮成瑞兽的样子,自殿梁之上翻腾而下,跃入殿前早已备好的水池中,激起水花,旋即仿佛化作比目鱼,在水中跳跃嬉戏,带起阵阵水雾,在日光映照下折射出迷离光彩。
紧接着,水雾翻涌,那比目鱼竟又化作一条长达八丈的黄龙,破水而出,在庭院中蜿蜒游动,鳞甲在冬日阳光下闪耀生辉,引来一片喝彩。
随后是更为惊险的杂技与幻术。两名倡女在高悬的绳索上相对而行,表演舞蹈,相遇时肩背相贴却能保持平衡,毫不倾斜,令人摒息赞叹。
又有艺人表演“藏形于斗中”的魔术,身形晃动间竟能隐匿于小小的斗器之内,匪夷所思。
最后,在钟磬并作的恢弘乐声中,盛大的“鱼龙曼延”之戏将庆典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各种由艺人操纵、制作的巨型鱼龙、珍奇异兽模型在殿前广场依次登场,变幻莫测,光华耀目。
在这一派热闹景象之中,邓贵人负手而立,面露微笑。
清河王刘庆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她身边。
“皇后殿下未至……”
邓贵人说:“殿下心情不佳,妾也能理解。她的长兄被夺官成为庶民了,二兄,则判了死罪。让皇后殿下,多安静一段时日吧。”
刘庆说:“善,善。啊对了,邓贵人,我儿刘祜,已经深思其过。我看,明日起,他就可以再至东观,随贵人受曹大家之教。”
“可也。”邓贵人笑着说,“祜儿聪慧,我也舍不得他。”
“呃,还有……”清河王说,“听说,皇子刘胜,最近长进颇多,是否也会至东宫,与刘祜一同受教?对了,最近却没有见过他。”
邓贵人看了刘庆一眼,说:“清河王,胜儿和祜儿,都还小,不必考虑太多!”
“那是自然。本王思念侄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