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对阴皇后而言,才是名副其实的漫长的一天。
她最近心中郁结,难以入眠,总要辗转半宿,天快亮才能睡着。因此直到卯时,还未醒来。
她梦见永元八年,自己刚刚被封后时的情形。那时天子看她的眼神都甜甜的,一时间恩宠无比。可很快那个可恨的邓贵人也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身着贵妃华服,对着她笑,笑容却不象现实中那样低眉顺眼,而是十分嚣张,带着胜利者的狂妄。
正当阴后搜肠刮肚地想要嘲讽她时,耳边却响起贴身婢女呼唤她的声音。
阴后迷迷糊糊地醒来,邓贵人的脸似乎还在她眼前。
“是谁!谁在唤我……”
婢女小心翼翼,声音带着徨恐:“皇后殿下,邓太夫人已等侯多时,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定要立刻面见殿下。”
阴后只觉头痛欲裂,心中烦躁。但外祖母邓朱不可怠慢。她只得强撑着起身,草草梳洗,来到外殿。
邓朱早已等得火急火燎,一见阴后出来,也顾不上行礼,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尖着嗓子说:“我的好皇后,好外孙,你总算醒了!你可要救救我家。洛阳城中出了恶人,想要构陷你两个舅父,连老妪我恐怕也要被牵连进去!你快去求见陛下,为我们申冤啊!”
原来,邓奉带兵围庄失利后,仓皇回城向邓朱禀报了全部经过。邓朱便立刻进宫来找阴后。
但她此时还是不想说实话。
阴后手腕被攥得生疼。再看看外祖母失态的模样,心中更加烦闷了。
求见陛下求见陛下,阴后何尝不知,天子如今对她日益冷淡,去求情多半是自取其辱。
但邓朱毕竟是自己的外祖母,邓奉、邓毅是亲舅父,又不能不管。她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抽回手,耐着性子说道:“外祖母稍安勿躁,究竟何事,慢慢说清楚,本宫才好……”
“没时间慢慢说了!”邓朱打断她,语气急促,“再慢些,怕是你的二位舅父就要下狱了!你快去!快去见陛下!只有陛下才能救我们!”她几乎是推着阴后往外走。
阴后无奈,只得应承:“好了好了,本宫知道了,这就去求见陛下。外祖母先回府等侯消息吧。”
好不容易将邓朱劝走,阴后整理了一下衣冠,强行压住心绪,摆驾前往德阳殿。
然而,到了德阳殿外,却被大长秋郑众拦了下来。
“皇后殿下请留步。”郑众躬身行礼,语气躬敬。
“郑公,本宫要见陛下。”阴后强打精神,端着皇后的威仪。
“回殿下,陛下突发急症,太医令正在诊治,需要静养,此刻不便见人。”郑众平静地回答。
阴后心中一沉:“陛下突发急病?为何无人告知本宫?本宫乃后宫之主,陛下若有不适,理应由本宫主持大局,伺奉汤药!”
郑众抬起眼皮,看了阴后一眼,语气依旧平静:“陛下病倒前,曾有口谕。后宫一应事务,暂由邓贵人主持。”
“什么?!”阴后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郑众。
由邓贵人主持后宫?那我这个正宫皇后算什么?
阴后先是觉得委屈,紧接着是巨大的恐慌。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见郑众已然垂下眼帘,摆出送客的姿态。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许久之后,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的眼框。
阴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了德阳殿,一路跟跄着回到了椒房殿。
进了自己的寝宫后,阴后心中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抓起案几上的一只玉盘,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接着,她又熟练地抽出那支细竹杖,朝着瑟瑟发抖的宦官和宫女们,没头没脑地抽去。
“没用的东西!都是没用的东西!连陛下病了都不知道!让你们打听点消息都打听不到!该死!都该死!”
奴婢们不敢闪躲,只能咬牙承受,心中的怨恨越聚越多。
就在这片狼借和哭喊声中,邓朱竟然去而复返,再次闯了进来!
她此时的脸色更加难看,眼中布满血丝,神情愤恨又慌乱。
阴后已经累了,瘫坐在席上喘息,甚至都没注意到邓朱。
邓朱不顾礼仪,将所有奴婢都赶走,然后抓住阴后的手臂哭喊:“皇后殿下!来不及了!你两个舅父……奉儿和毅儿,刚刚被中常侍张慎和尚书陈褒带着甲士抓走,此刻应该已经下狱!”
阴后猛地抬起头:“什么?!如此之快,究竟是为何抓他们?外祖母,你究竟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在阴后逼问下,邓朱眼神闪铄,知道事情瞒不住。
于是,她只好将自家连络方士制备石散的事情说了出来。
“邓奉清晨已经告知我,隐居在郊外的宗室公子,胆大包天,敢于对抗洛阳令士卒。他远远看到此公子,与皇子刘胜的身形相似。你不是说刘胜可能已经出宫了吗?这下没错了。他猜测,是皇子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功,坐上太子之位,才对小皇子夭折之事紧抓不放。那石散之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传到他耳中,我家便成了他邀功的筹码……他根本不把你这嫡母放在眼里!”
阴后说:“外祖母,你怎么会如此之蠢?你说的石散,与之前宫中皇子夭折,恐怕脱不了干系……竟然一直瞒着我?”
邓朱哭道:“皇后啊!你失宠之后,宫中用度虽未减,但宫外,阴、邓两家的供奉大不如前,可各处的开销、打点,哪一样不要钱?汝父阴纲,志气消沉,身体又差,每日枯躺家中。外祖母也是没办法,才想着弄些进项,支撑门庭!”
阴后看着眼前哭嚎的外祖母,想起早晨郑众那句“邓贵人暂理宫中事务”,又想起自己梦中的情形,所有的恐惧、愤怒、不甘,聚集到一起,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猛地甩开邓朱的手,站起身,眼神变得异常怨毒。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
“邓绥!都是邓绥这个贱人!若非她蛊惑天子,天子怎会厌弃于我!若非她暗中弄权,我阴家、邓家何至于此!”
她突然想到,如今自己仍是皇后,就算天子病笃,甚至突然崩逝,她也能做太后,那邓绥还不是任她拿捏?于是她一字一顿地发毒誓:“若我得意,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一名正捧着朝食,想要进来。这恶毒的诅咒刚好传入她的耳朵,她不敢再向前,只能站在原地。
她身后,则是一群刚刚被责打过、跪伏在地的宦官和宫女。
当日,阴皇后这句“诛绝邓氏”的毒誓,在这些平日饱受虐待的奴婢之间悄然传递,很快,便不再是秘密,传遍了洛阳的南北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