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奉又是声嘶力竭地呵斥,又是许诺重赏,总算暂时让那些惊魂未定的县卒安静了下来。
然而,表面上的安静不代表心里不再恐惧。这群士卒的动作明显缓慢了许多。
收拢溃兵,找回丢弃的器械,安抚受惊的马匹,重新整队,驱赶着士气低落的士卒再次列阵,这一切足足耗费了两刻多钟。
当队伍终于恢复了秩序,再次面向庄园坞壁时,天已经快亮了。
刚才那几瓶“火酒”引发的火焰也已熄灭,只在地面留下几片焦黑的痕迹。
邓奉环首刀指向庄园,刚欲下令,就听见一阵低沉而密集的马蹄声,从侧后方传来。
只见声音传来的方向,尘土四起,有大队骑兵疾驰而来。粗略看去,至少有二百之众。
这群骑士皆着轻甲,鞍鞯齐备,队列严整,看上去颇为精锐。
“……是羽林骑兵。”邓奉很快看出其来历。
领兵者的面容端正,但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养尊处优的味道。
这队羽林骑在距离邓奉队伍数十步外缓缓停下。领兵将领策马向前几步,目光扫过狼借的战场,最后落在邓奉身上。
他一抬手中马鞭,语气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原来是洛阳令。何以清晨在此,摆出如此阵仗?本官羽林左监樊调,见此处火光冲天,又闻班监丞昨夜至此未归,特来查看。”
这樊调本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奈何,他娶了个好老婆。
他的妻子,正是当今天子刘肇生母梁贵人的姐姐!换言之,他是刘肇的姨丈。
他才能平平,得以担任羽林左监之职,多半是靠了这层身份。
邓奉在马上拱手道:“原来是樊左监。下官正在执行公务。此庄园中人,涉嫌昨日在万寿里强掳士民二十馀口,并武力抗拒本官查验,方才更以妖火伤我士卒。下官身为洛阳令,缉盗安民,责无旁贷。正要将其擒拿归案,廓清法纪!樊左监却说班监丞在此,若他与此案有关,本令也不能不履职!”
这是真把自己当强项令了。
樊调其实隐约知道此地“宗室公子”的身份并不简单。但是他虽无过人才能,却深知官场的弯弯绕,既然天子不名言,他也不会多问。
如今带兵至此,眼见双方是不可能再打起来了,目的已经达到。樊调就打起官腔:“哦?竟有此事?不过,此地既涉及班监丞,或恐有些误会。邓令不若暂且收兵,待本官先与班监丞问明情况,再作计较?动刀动枪,总非善策。”
邓奉哪里肯依,如今他必须硬着头皮演到底:“樊左监!洛阳治安,乃下官分内之职。羽林骑护卫宫禁,似乎不宜越权干涉洛阳政务吧?此间人犯,下官必须带回洛阳署审问清楚!”
樊调被邓奉这般顶撞,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素来不喜与人激烈争执,尤其对方还是阴皇后的舅父。他再次抬手想说话,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他语塞的片刻间,又一阵更加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只见一队约百人的虎贲甲士,簇拥着一辆简朴的马车,出现在晨曦之中。甲士们手持长戟,步伐一致,杀气凛然,远非县卒乃至羽林骑可比。
马车停下,帘幕掀开,露出一张邓奉和樊稠都认识的脸,正是大长秋郑众。他的银印青绶正系在腰间。
邓奉和樊调见到郑众,脸色都是一变,连忙下马行礼:“下官参见郑公!”
郑众的脸色倒是很和善。因为他清楚得很,此二人拜的不是他郑众,而是郑众背后的皇权。
皇权的滋味,哪怕只尝一点点,都比最好的酒更加醉人。
所以郑众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沉迷其中!
邓奉心中气恼,要不是刚才的火酒,他已经将人带走了。但事已至此,他不等郑众说话,抢白自己前来捉拿涉嫌略卖士民的人犯,结果被庄园以武拒捕,又遭遇羽林左监干涉,强调自己身为洛阳令,不能退让。
郑众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说:“我已接到羽林郎急报,对昨夜万寿里之事略知一二。“
班勇此时正在郑众身后,比其他甲士显得更加疲惫一些,显然是累坏了。在刚才县卒被火酒吓退之后,班勇翻越庄园后墙,在附近里闾中寻得马匹,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城,查找郑众。
郑众知晓班勇的职责,因此立刻与他相见。得知事情简单经过之后,又立刻赶来,没有丝毫尤豫。
邓奉说:“既然郑公已知晓此事,还请将人犯交由下官带回衙门审理。“
郑众说:“洛阳令所言有理。羽林郎既已查问过一遍,此案虽非略买士民,但暗制毒物,滋扰市井,此等案件,洛阳令有权审理。”
邓奉闻言,心中一喜,以为郑众要让步。
却听郑众继续说道:“然,其中两名首犯,案情可能关乎宫闱,干系重大,我必须将其二人带走,入若卢狱,亲自审问。”
邓奉脸色变得难看了。
郑众补充道:“至于其馀一干从犯,便依洛阳令之言,由你带回洛阳狱,仔细勘问。如何?”
郑众看似给了邓奉台阶,但将最关键的主犯直接带走,留给邓奉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料。
邓奉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可“涉及宫闱”的事情,他也没法再纠缠了。
郑众亲自出面,代表着天子的意志已经介入,自己若再坚持,就是真的不识时务了。
他只能低下头说道:“下官遵命。”
郑众不再多言,对班勇示意。班勇立刻返回庄园,不多时,便与几名羽林郎押着那名为首的方士和恶少年头目郑虎出来,交给了郑众带来的甲士。而其馀那些方士学徒和普通恶少年,则被捆缚着,留在了庄园门口。
郑众看也不看邓奉,对樊调微微颔首,便转身上了马车。甲士们押着两名主犯,护卫着马车,径直离去。
班雄、班勇与众羽林郎抬着一个装满酒的陶罐,也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刘胜则出门十步而止,只远远看着众人。
羽林郎们先是来到樊调面前,将酒赠与樊调,顺便让班雄归队。
刘胜还指望着这两人帮他拓展一下销路呢。需知军中士卒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聚众喝酒吹nb。而且樊调此人虽然无甚才能,却仗着身份,与诸方贵戚多有交往,游乐酒宴少不了他。
接下来班勇和李敬又来到邓奉面前。
“一场误会,洛阳令也辛苦了!这陶瓶中是我庄园所酿之酒,洛阳令忙碌一夜,想必口渴,就不必客气。”李敬说。
他补充道:“我家小公子说,只此一瓶,恨少!只因先前洛阳令欲攻我庄园,这酒,都用来招待洛阳令麾下士卒了!”
也不管邓奉脸色如何,羽林郎们转身回到坞壁之内,只留下邓奉和他手下那群垂头丧气的县卒,一群等着被押往洛阳狱的从犯,被晾在荒地上,相对无言。
突然,邓奉调转马头,对县丞说:“人犯你来处置吧,我有急事,需入城一趟。”话音未落即打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