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菲比仰面栽倒时呆望着已成炼狱的议事厅，破碎音节从喉间挤出：“这算什么？到底究竟为什么……”
她瞳孔逐渐失焦，颅内响起刺耳的噪音。
啪滋滋。
仿佛拼命逃避刚才发生的变故，浓雾般的混沌在她脑海中疯狂蔓延。
菲比恍惚想着。
要是就这样昏过去该多好啊。
待神志清醒时，或许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骇人噩梦中的幻象罢了。
当从床上惊醒时，她定会向唐三大人祈祷，平息这颗狂跳的心。
神明从来眷顾世人，一定会降下抚慰的箴言。
嗯，一定会这样。
肯定错不了。
全是梦罢了。只要闭眼再睁开，这场荒诞可怖的噩梦就会烟消云散……
“咿！”
但当神的代理人声音再度在脑内炸响时，这场鲜血淋漓的惨剧便赤裸裸撕开了逃避的假象。
“可、可是——”
啪！
有人狠狠扇了菲比一耳光。
这一掌击散了盘踞在她脑中的迷雾，那些嘈杂的嗡鸣终于消退。
“菲比！你这丫头还认得我这张老脸吗！”
“祖、祖父？”
她的祖父，也是元老院仅存的成员泰伦说完便猛然跪地，前额重重叩向石板。
“咚！”
“恳请唐三大人息怒！我们坎普一族向您起誓，从此再不敢妄测神谕!求您收回天罚啊！”
听着祖父凄厉的哀告，菲比失焦的瞳孔渐渐恢复神采。
“……是了，正是如此！”
此刻唯有一事至关紧要，神明已降下雷霆之怒！
效仿祖父的举动，身为巫女的菲比也立即跪伏于地，前额重重叩击石板。
咚咚！
每记叩首都像要震碎她心底某物，她勉强拼凑起溃散的思绪，将浸透悔意的祷词献予神明。
“对、对不起！全因我这没能正确解读神谕的无能巫女之过!恳请您、恳请您大发慈悲，再给坎普族这一次机会！”
“明白！必当铭刻在心！”
神明无所不能之力。
无论是治愈疾病、击碎岩石还是通晓异族语言——只要借助神明赐予的‘气球’之力，一切都成为可能。
没错。
本该更早醒悟的。
她们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若云端神明降下死谕，便只能引颈就戮。
自那天起。
尽管发生了远超常识认知的事件，元老院议员几乎全员因‘神之怒’殒命，唯独一人幸存。
村庄的混乱却以惊人的速度平息了。
不过，说骚乱平息实在有些言过其实。
“呜呜呜！”
扑通。
“不、不要！”
因为那些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坎普族的人们，全都突然痛苦哀嚎着暴毙而亡。
作为能与神明沟通的巫女，菲比本能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神明操纵气球降下的神罚。
如今神明连质疑都不再允许。但凡谁对祂的存在起疑，或对现状流露不满，立马就会被碾碎性命。
那些年纪尚小、未能与精灵完全融合的年轻坎普们，常常用手指碾死森林里的小虫子取乐。
菲比童年时，也曾目睹玩伴们做这种残忍游戏。
虽然菲比未参与，却因未加制止被母亲狠狠责罚，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对于侍奉自然精灵的坎普族而言，这般对待自然界中可能寄宿着精灵的小生命绝非正途。正因明白这个道理，她对那次受罚从未感到委屈。
只不过，那段褪色的往事突然被忆起的原因只有一个。
“请您恕罪，神明大人！只要……只要您能赐予片刻解释的时间……”
“啊……不……不敢！请您宽恕！求您继续指引我们这些愚昧的坎普族人走向正道！”
此刻坎普族的处境，恰如当年被孩童碾碎的蝼蚁。
她们必须千方百计取悦神明。
否则……唯有死路一条。心生疑虑的瞬间就会丧命，胆敢质疑神谕之时，生命之火便将熄灭得何其荒诞。
劫后余生的坎普族达成铁律——誓死不可触怒唐三大人。
正因如此，至少表面上看，日子就这么苟延残喘地维持着。就连那些因家人逝去而悲泣的族人，也会以破坏气氛为由被当场处决。
她们不得不强颜欢笑。
必须日日歌颂唐三大人的荣光。
每天清晨，村庄里所有坎普成员聚集在一起，抓着耳朵坐下起立，吐出舌头翻着白眼发出‘齁哦哦哦哦哦哦’的叫声，这早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甚至无需将其包装成宗教仪式。亲眼目睹同族们以各种方式被神力夺去性命后，她们为了生存，自发地跟着做出那些滑稽可笑的动作。
“齁哦哦哦哦哦哦！唐三大人，永垂不朽！”
“请怜悯愚昧的坎普族吧！伟大的唐三大人！”
总之只要哄得神明高兴，就能一天天苟活下去。
这样持续向神明表忠心的话，总有一天会再次降下奇迹吧——
当时的菲比，傻乎乎地只能想到这些。
拥有思考能力的高等生命体，在遭遇极端绝望的处境时，总会不自觉地逃避现实。这个阶段的菲比正是如此。
“您是说……要我们修建神殿？”
‘奇迹！
菲比心中那盏名为希望的残烛，此刻又重新燃起了微光。
没错，逝去的同族虽无法复生……但若是神明垂怜，再破碎的世界也能拼回原形。
自那日起，坎普族在泰伦和菲比的指挥下，开始建造宏伟的神殿。
其实坎普族本不擅建造，要达成神明苛求的规模简直难如登天。
可她们别无选择。停下凿斧的瞬间，便是灭族之时。
为在限期内筹足建材，她们拆光了村庄的空屋，甚至不得不拆除大多数坎普族人的现居房屋。
“梅罗大人，我们实在愧对您……”
“不，菲比。你不用道歉。唐三大人不是说过的吗？我们这些未开化的坎普族，理所应当要遵从神谕。”
就这样昼夜不停地赶工数日，终于勉强将神殿搭建完成。
虽然规模宏大，但粗劣的工艺实在称不上雄伟——任谁都看得出这已是她们倾尽全力的成果。
“唐、唐三大人！神殿竣工了！那么现在请允许我们举行赞颂伟大的唐三大人的仪式！”
就在她们准备再次揪住双耳的那一瞬间。
“您说什么？”
被差使着忙活半天，如今却听到愚蠢仪式的评价——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了。
最令人不安的是明明是为满足建造神殿的要求，现在竟又提出新的索求。
明明说过完工后就会降下神迹的不是吗？
随后传来的神使讯息，宛如飓风般吞噬了一切。
“什……什么？！”
菲比被这突如其来的宣言惊得浑身一震，周围跪伏的坎普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菲比小心翼翼地再次向神明请示。
“此话当真，唐三大人？！”
“竟有这等……感、感谢您！万分感谢，唐三大人！若您需要祭品，我等必当竭诚供奉！但凭吩咐！”
菲比心间漫开如迷幻草药般的安心感。
原来如此。
神明震怒只因我们竟敢违逆神意，并非真的要抛弃我们。
既存神迹伟力，同族性命便可挽回！正因能令死者苏生，当初才会夺取性命！
祭品的名字，在她耳畔轰然炸响。
“……什么？”
“怎么会……”
妮露听罢菲比的叙述，浑身战栗着瞪大双眼。
海伦娜，正是这片大陆现存神灵最初拯救之人，菲比生母的名讳。
“你是说……神明要求将你的母亲作为祭品献上？”
望着声音发颤的奥菲莉娅，菲比疲惫地缓缓点头。
“是的，而我们当时——”
就在那时。
“菲比。”
忽然有温暖触感袭来，伊丽莎白在石阶尽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你难道……”
没错，那一位——就是被称为人类皇帝的存在吧。
根据伊丽莎白先前简略的说明，这位分明掌控着国家全部实权，堪称真正的领袖。
虽言辞略显倨傲，但作为元老院成员孙女的菲比深谙——唯有这般威仪才配得上统治者的身份。
伊丽莎白湛蓝的眼底翻涌着惊涛。
她……至少从外表看来，年龄似乎与自己养女娜娜莉相仿。攥住那双稚嫩的手，小心翼翼地——
“不必再说了。”
“什么？”
“你做过怎样的抉择。那些抉择带来何等痛楚……都不必再忆起。既然结局已然如此……你们信奉的神明，终究是背弃了你们。”
“！”
“定是锥心之痛吧……那绝对是超乎我想象的绝望处境。本该信仰依靠的神明却抛弃了你们……无需多言，我相信你所说的。”
听到这番话，菲比的眼角泛起了泪光。
随即泪珠便滚落脸颊。
原以为早已释怀，未料心底创伤仍未结痂。
止不住的泪让思绪愈发纷乱。
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到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短命种的安慰——
伊丽莎白缓缓起身，将啜泣的菲比轻拥入怀。
轻拍着她的背，温柔抚过……菲比的肩头随之抽动。
“若想哭便哭吧，放声痛哭也没关系。我不敢妄言能理解你所经历的绝望……但若你不嫌弃异乡人的怀抱，我随时可以借你依靠。”
时光如沙般悄然流逝。
伊丽莎白刚回到原位，菲比便整理好情绪开口道：
“……总之，你们最好也别过分依赖神明的奇迹。即便真有神灵存在，我们这等凡人在祂眼中也不过是连尘埃都不如的玩物，小心些总没——”
“请稍等。”
就在这时。
妮露小心翼翼地打断菲比的话，起身后郑重地欠身行礼。
“菲比小姐，冒昧打断您谈话实在抱歉。只是……有句话我不得不传达。”
“咦？是对我说的吗？”
“正是。”
她频频点头。
妮露挺直腰板行礼时，那双映着碧空的蓝眼睛闪着细碎光芒。
“我并非要否定伊丽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只是若菲比小姐不介意，能否简略告知之后的遭遇？当然，若你不想说也完全不必勉强。”
“讲故事倒是无妨……”
伊丽莎白察觉到菲比正在观察自己的神色，便用谨慎的语气说道：“我无所谓。圣女大人既然这么说必有缘由。是吧，圣女大人？”
“正是如此，陛下。似想来吾神对那些僭越神名的宵小之徒已怒不可遏。”
“因此作为真正的唯一神，祂希望更详尽地了解事件始末。”
“神……你是说？”
“正是。”
妮露微微颔首。
随后她解下始终悬于腰间的圣经捧在手心，像怀抱婴儿般小心翼翼地拢入怀中……
那绝非流浪骸骨般的伪神，而是此世唯一真实存在的至高者。
她樱唇轻启，吐露出那位恒久赐予我们慈爱的神明，其尊贵的三字圣名。
——嘉心糖。
“！”
“为了能将嘉心糖大人纯粹的真理分享给各位，能否请您详细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
嘉心糖。
或许是因为菲比曾经是巫女的缘故吧。
菲比能感受到这个名字中蕴含的神秘气息。
这明显不同于所谓‘气’的存在。
她暗自思忖。
虽然不清楚这个女子说的究竟是纯粹真理还是别的什么——
‘至少她们看起来不像是对我们有恶意。
那个抚慰她情绪的异乡人伊丽莎白，那份温柔无论如何都不似作伪。
即便他们所说的‘嘉心糖’真的是神明，想来也与自己遇见的唐三别无二致。
但此刻，她愿意相信那位疑似神官的妮露，还有向她伸出援手的伊丽莎白的温度。
“……我明白了。”
菲比轻轻摩挲着手腕，继续回忆着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