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蜚芜寄生肠腑痛,茅厨同处饮食惊
青驄马上,唐敖冷汗浴,面色惨白。多宝束手无策,只得一遍遍为他擦拭额上汗珠,温言劝慰聊以分心。
唐敖面色青白,苦著脸道:“多宝,这马背顛簸得紧,我腹中绞痛难耐,还是扶我下马步行吧。“
猪八戒扛著九齿钉耙,瓮声瓮气地回道:“不过是幻觉罢了。”
唐敖一愣,知晓八戒乃是佛门中人,不会无的放矢。
他学通三教,也知“参话头”的机锋,还以为猪八戒是透出偈语。
他沉吟片刻,面色稍缓,嘆道:“是了是了,此痛非在皮囊,而在心窍。此一难,全因我先前得意忘形,失了本心。若早与诸位一道行走,又怎会给那断肠引可乘之机?这疼痛,定是心魔作崇,生出幻痛,须得降服此魔,疼痛方能消解。”
猪八戒笑道:“不是不是,俺老猪的意思是,这马走得稳当,並无顛簸。你肠子都被扯出来,
哪能不疼。”
唐敖大吃一惊,一时连疼痛都忘了,忙掀开上衣查看,见下腹光洁,並无半道伤疤,这才长舒一口气。
多宝见状,正色道:“確有剖腹一事。只因那妖物与你的肠子绞缠一处,难以根除,这才將肠子放回,以灵丹妙药抹去伤痕。”
唐敖惊道:“肠子既已流出,如何能放回?若方位错乱,又当如何?”
多宝笑道,“唐相公莫要小人体奥妙,那肠腑即便一时堆叠,亦能自行运转归位。相公此刻所感之痛,正是肠道重整復位之兆。”
唐敖又惊又喜,“待肠道重整完毕,这疼痛便能止住?”
陆源给他泼了盆冷水,“待你全然不觉痛了,便是死期將至。
唐敖闻言,急得额间冷汗又冒了出来:“那该如何是好?”
多宝安抚道:“唐相公莫慌。我等此行去处,乃是无肠国。此国之人,早年深受芜之害。幸得一位行脚僧人路过,传下妙法,截去国人肠子,那妖物才几近灭绝。
此国之中,必保有断肠之法,定能保唐相公无虞。”
唐敖道:“人无肠肚,如何能活?”
多宝信手一指前方:“唐相公且看,自见分晓。”
唐敖顺著他手指方向一瞧,举目远眺,忽见前方烟云繚绕处,现出一座城池来。
城蝶连云接霄汉,飞檐斗拱耀金辉。三重门洞迎八方客,车如流水马如龙。真箇是门庭若市,
人烟如海。
再细观那城门往来行人,皆与常人无二,无甚奇形怪状,只见男女老少,各安其分。
“无肠国人,果如常人无二。”
眼见解法近在眼前,唐敖只觉腹中疼痛竟减了几分,当即扬鞭策马,催马向前,入了三层城门。穿过通大道,径直来到会同馆。
不多时,会同馆驛丞闻讯出门相迎,接过文书,忙不叠长揖在地:“原是天朝上国的贵客,一臂国唐相公,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唐敖忙回礼,擦著头上冷汗,回道:“小可此行,一来是为面见贵国国君,传扬经义;二来是为求断肠之法,保全性命。”
“断肠之法?”驛丞闻言,面露疑惑,“我我国之人皆无肠肚,虽与常人无异,但向来无人愿学此法,唐相公为何捨弃全身,反求断肠?”
唐敖便將芜寄生之事细细道来,听得驛丞面色微变,
“小官曾在书中读到,这芜寄生,需满七七四十九日,才有性命之危。
我国已百余年未曾动用此法,民间早已失传。或唯宫廷秘库之中尚有旧典封存。唐相公事急,
不若先在馆驛歇息一日,待明日面见国君,再行恳请赐法,方是正途。”
唐敖无奈一嘆,只得压下心中焦急,勉强应允驛丞安排。
驛丞正要告退,猪八戒却有些不满,圆眼一瞪,“你这小官好生无礼!我等远道而来,风尘僕僕,连顿热饭都不预备?”
驛丞唬得一证,忙赔笑道:“非是小官怠慢,非是下官吝嗇,实乃国饮食粗陋,诸位贵客怕是难以消受。”
“不妨事!”猪八戒一拍肚皮,“俺老猪身为净坛使者,莫说是残羹冷炙,便是那水泄脚,
也能填个肚圆。”
驛丞见他这副尊容,又听此言,便不再犹豫,连忙吩咐下去准备席。
不多时,只见七八名侍从手捧朱漆托盘鱼贯而入。盘盏落桌时,眾人齐齐感眉。
但见盘中膳食俱是稀碎糜状,黄白相间如泥淖,莫说辨食材,连丝缕形状都寻不著。
真箇是稀烂如泥,碎若粉,莫辨荤素,浑沌一团。
唐敖本就腹痛难挨,见此光景更是反胃,强撑著起身作揖:“多谢盛情,只是小可肠胃不適,
恐难消受。”
陆源与多宝二人亦端坐不动,连面前茶汤都未沾唇。
唯有猪八戒眉眼带喜,大咧咧道:“这驛丞只说怕我等吃不惯,原以为是滋味不佳,不想只是卖相差些罢了。”
他催促侍从速速布菜,转眼间面前桌面便摆满了托盘。
猪八戒来者不拒,张开大嘴,如风捲残云一般,三五个回合便扫空三盘。
侍从们哪曾见过这等餐餐阵仗?忙不选往返后厨,这边刚撤下空盘,那边新盛的糜食又捧上桌,直如走马灯般轮转。
唐敖等三人看得腹中更添不適,纷纷面露嫌恶,各自起身回房休息去了。
独留猪八戒在厅中大快朵颐,直过了个把时辰,案上盘碟堆得如小山高,这才抚著肚皮打了个饱隔,意犹未尽。
若不是那银丝缠著胃口,他还能再吃下三五顿。
正欲起身消食,忽觉腹中一阵绞拧,如刀搅一般。
他心中纳罕:自修成正果以来,何曾因饮食坏过肠胃?便是当年未曾受封净坛使者之时,也从未这般不济。今日不过浅尝輒止,竟有如此反应?想来定是水土不服。
忙扯住个撤盘的侍者,粗声道:“茅房何处?”
侍者见他生得凶神恶煞,瑟缩著指向门外道:“正门左手边便是。”
猪八戒刚走两步,又顿住脚步,暗付道:这厢去方便了,腹中必然空空如也。眼看天色已晚,
那些厨子厨娘想必也都歇息了。
连日里飢一顿饱一顿,老猪肚里著实亏空,不如趁此问问厨房在哪,也好寻些夜宵搞劳五臟庙他回过身再问道,“厨房又在何处?”
那侍从依旧道,“正门左手边便是。”
猪八戒暗道古怪:哪有茅房与厨房同处一方的?
不及细想,捂著肚子寻到左首院落。
刚到茅房门口,正欲解带方便,却见一群侍从正端著器血,在茅房中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他心下疑惑,凑近一瞧,险些惊掉下巴,
但见侍者们竟用银勺从木桶中留取物事,一一盛到细瓷盘中,动作嫻熟如厄丁治膳。
又见那些人拿出勺子,將马桶中秽物一一盛到餐盘之中。
猪八戒眼见这一幕,脸色极为精彩。先是一愣,继而双眉倒竖,终於化作满腔怒火。
猪八戒怒喝一声,九齿钉耙已握在手中,耙尖直指眾人:“好你这伙醃泼才!竟敢戏弄你家爷爷!”
猪八戒钉耙刚抢起半圈,忽觉手腕一紧,竟被人钳製得动弹不得。回头见是陆源,铁钳般的手掌正扣住他的手腕。
猪八戒急道:“这些醃廝拿屎尿充作膳食,分明是不安好心。”
陆源却目视那些侍者,“他们腹中无肠,食物不过穿膛而过,嚼碎便罢,算不得秽物。”
猪八戒道,“入了五穀轮迴之所,怎还算乾净?”
“羽民国笑氏人国啖卵生食,氏人国笑羽民国啄虫饮露,各邦自有俗例。你嫌这无肠国饮食醃,却不知他们祖祖辈辈皆如此。这糜食在你眼中是秽物,在无肠国人眼中却是活命的甘露。”
这番话如兜头浇下一盆凉水,猪八戒气焰渐消。
知晓陆源尽可说些空见我执之类的大道理,但这厢说的粗浅直白,让他真箇听到了心里。
放下钉耙,冲侍者道:“方才是俺老猪孟浪了,列位莫怪。”
陆源鬆开手,忽而问道,“食慾可消减几分?”
八戒摸著肚皮发证,“只怕一分都没有了。”
话音未落,忽见陆源指尖银光一闪,他胃袋上缠绕的银丝应声而断,如游丝般飘向陆源掌心。
雾时间,猪八戒只觉腹內空明,重拾食量,却再无那种火烧火燎的暴食之欲。
猪八戒欣喜之余,又觉悵然若失,“你既然说得这般大道理,你怎么不吃?”
陆源悠悠转过身,“没净坛使者菩萨觉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