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陈明的话音落下,却没有任何人应和。
不是反对,也不是质疑。
是彻彻底底的,被震慑住了。
标准化。
模块化。
数据化。
这三个词,象三座巍峨的山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群在各自领域里已经走到顶峰的专家面前,让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和前路的浩瀚
那位最先提问的老专家,此刻嘴巴微张,手里夹着的香烟烧到了尽头,烟灰落在了裤子上也浑然不觉。
他不是没听懂。
恰恰相反,他是听得太懂了。
他穷尽一生,都在试图解决这三个问题,却始终被局限在“一个零件”、“一台机器”的桎梏里,从未想过,有人能站在如此的高度,将其归纳为一套完整、清淅,且环环相扣的顶层设计哲学。
“陈……陈总工。”
终于,老专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因过度激动而产生的颤斗。
“标准化和模块化,我们咬着牙,拼了命,或许还能摸到边。”
“但是……”他指着黑板上“数据化”那三个字,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无力。
“这个,太难了。”
“难于登天。”
何玖也看向陈明,他的表情无比严肃。
他知道,这才是陈明这套宏伟蓝图里,最脆弱,也最致命的一环。
“陈总工,你可能不完全了解我们现在的状况。”
另一位负责后勤装备统计的人。
“我们不是没有数据,我们的数据,堆积如山。”
“每一颗出厂的子弹,每一门火炮的寿命,每一次车辆的维修记录,都有案可查。”
“但它们,都是用纸和笔记录下来的。”
“它们躺在全国各地,成百上千个仓库的档案柜里,想要把它们关联起来,进行一次最简单的横向对比分析,你知道需要多少人力和时间吗?”
他伸出五根手指。
“去年,为了统计全部卡车的平均故障率,我们组织了五十名精通算盘和统计学的大学生,关在屋子里,不分昼夜地算了整整三个月。”
“我们消耗的算盘珠子,能装满两个麻袋。”
“消耗的稿纸,堆起来比我还高。”
“而我们得到的,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充满了各种估算和误差的,大概数字。”
他的话,让会议室里刚刚燃起的那一丝狂热,迅速冷却了下来。
是啊。
没有计算机。
没有数据库。
陈明脑海中那些只需要敲几下键盘就能完成的数据建模和性能分析,在这个时代,需要用无数人的青春和生命,用如山似海的纸张和磨损的算盘,去一点一点地堆砌。
这才是最恐怖的敌人。
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扼杀着效率,吞噬着时间。
陈明沉默了。
他内心深处,第一次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如果再晚七十年,哪怕是三十年,给他一台最原始的8086计算机,他都有信心,让华夏的军工体系,一步跨越半个世纪。
但现在,他手里只有算盘、稿纸,和一群刚刚学会看图纸的战士。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们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再次创造奇迹,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神器”,来解决这个死结。
陈明缓缓地抬起头,他看着众人期盼的眼神,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有办法,能让算盘变成计算机。”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
“我们虽然不能改变工具,但我们可以改变使用工具的方法。”
他走到黑板前,擦掉了那三个词。
“既然我们无法进行复杂的数据‘分析’,那我们就先从最基础的‘记录’和‘归档’做起。”
他画出了一张表格的样式。
“我会设计一套全新的、标准化的‘零件履历卡’和‘整车文档’。”
“每一根扭杆,每一块装甲,从它被生产出来的那一刻起,就要有自己独立的编号和履历卡。谁生产的,什么批量,经过了什么热处理,安装在哪辆车上,全部记录在案。”
“每一辆‘铁砧’,也要有自己的文档。它出厂时的各项性能指标,每一次的维修记录,每一次更换的零件,每一次执行的任务,同样要记录下来。”
“所有的卡片和文档,全部采用统一的格式,交叉索引。”
“我们现在,也许还用不上这些数据。”
“但我们在为未来,创建一座金矿。”
“等将来,我们有了更先进的工具,这些今天用血汗记录下来的每一个数字,都将成为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他的话,没有奇迹,没有捷径。
只有最笨拙,最朴实,也最坚韧的……愚公移山。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
而是一种被点醒的、脚踏实地的清明。
是啊,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幻想一步登天,而是为未来的腾飞,打下最坚实的地基。
“我同意。”
那位老专家第一个点头,眼神里充满了赞许。
“就从这个‘履历卡’开始,我们先定一个小目标。”
“让每一辆‘铁砧’,都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接下来的会议,气氛变得务实而高效。
在确定了“铁砧-1b”的改进方向和标准化生产的原则后,话题开始转向了军区面临的其他一些技术难题。
陈明没有再发言,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象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时代最前沿的工业信息。
“……我们仿制的图-4轰炸机,在高原地区飞行时,发动机的喘振问题始终无法解决,已经摔了两架了。”一位负责航空项目的专家,声音沉重。
陈明的心里,默默记下了几个词:涡轮叶片材料,高空高寒环境,压气机效率。
“……潜艇用的高强度耐压壳体钢,我们的屈服强度只能做到每平方毫米四十公斤,而苏联最新的型号,已经接近六十公斤了,这个差距太大了。”一位海军装备部的负责人,忧心忡忡。
陈明的脑海里,闪过了几种特种合金钢的配方和焊接工艺。
“……还有雷达,我们的真空管性能不稳定,寿命太短,导致雷达的开机时间不能超过半小时,而且体积巨大,一套地面雷达,需要整整两卡车来拉。”
他发现,这个时代,就象一个浑身都是破绽的巨人。
它充满了力量,却又处处受制于最基础的材料和工艺。
而他,就象一个带着全套顶级缝合针线的外科医生。
他知道自己该从哪里下刀,知道自己能缝合哪道伤口。
也更清楚地知道,哪些伤口,以他目前的能力,还远远无法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