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
“别答应的这么快,我还没说什么条件呢……”她重新推动轮椅,缓步走到大厅门口,“我若是找你要钱,你也答应?”
“也答应。”
“可你没钱啊。”
我有种说“确实没钱,但我可以把人抵给你”的冲动,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这么说话。
“没钱我可以去挣嘛。”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就等你挣了钱再来请我吃饭吧。”
我扭回头,发现她脸上毫无笑意。
“哎?不带这样的啊,说着说着你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她没理我,因为一个身穿黑色中式制服的男人从大厅里面凑了上来。
他向启芯询问了来意,在得知我们也是参加李老师告别会的亲友后,他匆匆忙忙的让开路,催促我们赶紧进去。
“快说吧,到底是什么条件?”我问。
“嘘。严肃点,一会儿再说吧。”
轮椅缓缓进入正门。
出人意料,与浑厚、阴森的外观不同,告别大厅的内部格外干净、明亮,地板上铺着浅灰色的大理石,天花板上满是吊灯,四面墙均由咖啡色的石材装饰,墙根下面紧密的排列着白色的花圈。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对联。
上联:“杏坛耕耘五十载、桃李芬芳盈四海”,
下联:“城建擘画半世纪、栋梁巍峨立九州”,
横批:“李德仁老师师表长存”。
对联的中央,一个大大的“奠”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奠字的前方,大厅的正中央停着一口由黄白两色鲜花围绕的水晶棺,棺椁上面覆盖着一面红金色的旗帜。
虽然隔着很远看不到,但我知道,那就是李德仁老师。
站在人群最前面是李智勇,年轻男人怀抱着遗象,手臂上缠着黑纱,在两个我不认识的中年女人搀扶下呆呆的看着棺椁。
他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呆呆地看着。
此刻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哀乐声一浪高过一浪,凄婉、浑厚,震得人胸腔都跟着一齐发颤,好些亲友都在悲痛的氛围中潸然落泪,连许久未曾哭过的我都觉得眼圈湿了(连薛勾子捅我我都没流泪)。
忽然,我感到骼膊上一阵温暖。
我低头看去,不知何时,闫启芯已经蹲在我身旁,她把白淅的脸庞贴在我骼膊上,小声的啜泣着。
这一切好象一场梦啊。
直到刚才为止,我和她都在嘻嘻哈哈,甚至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些男女之事、短暂的忘却了此行的目的。
而这一刻,那个我试图忽略的事实又轰然压回到我头上:
李老师已经无可挽回的走了。
身处此地,不论采用何种方式,都无法回避这个如钢似铁的事实。
我伸出手,轻轻的握住闫启芯的手。
这只是个安慰,试图通过接触向她传达一种力量,没有别的意思。
她略略抖了一下,然后接受了我。
“难为你了,伤成这个样子还来送李老师。”
我仰起脸,身边的人看着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上身穿着简单的深色带领t恤,下身的西裤、皮鞋毫不起眼,灰白的头发根根直竖,修剪的十分整齐。
在他的左胸口上,同样的红金色徽章耀眼夺目。
“抱歉,你是……”
“刘建新。”
“大师兄!”
刚入李老师师门时,我见过他一面,当时他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意气风发,没想到短短十年光景,他衰老的这么快。
严格得讲,刘建新不能算是我的师兄。他不是李德仁老师的研究生,只是他教过的本科生,但他们二人的关系却极为亲密,远非我们这些研究生所能及。
李老师经常把他俩的关系挂在嘴边,当成励志故事讲给我们听。
在那个教程条件简陋的时代,教程楼、学生寝室楼和教师公寓楼往往就分布在几步路之间,师生彼此是字面意义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李老师和刘建新就是个鲜活的例子:明明白天刚在教室见面交流过,下课吃过晚饭,在散步时师生又碰到了。
既然碰到了,那就继续交流。裤脚一提,往马路牙子上一蹲,俩人就能聊个没完。聊到兴起甚至会忘了时间,直至师娘提着笤帚疙瘩下楼来把李老师揪回去才算了事。
从这个意义上讲,刘建新是我实实在在的大师兄,他对李老师的了解是我们后来的师弟师妹们绝对无法比拟的。
他和李老师年龄上只差了10来岁,但若说是他俩是“师徒父子”,我看一点也不为过。
据我所知,从刘建新毕业至今,他不断的穿梭于各个城市的城市建设部门,和李老师的联系也是片刻没有断过。
“让小闫别太伤心,”刘建新说,“李老师走的很安详,没受什么罪。”
“不对吧,他不是被……”
被割喉的吗!
刘建新把手指放在嘴唇边。
“有事稍后再说。”
看来他也知道内情。
这时,一个和刘建新同样打扮,但岁数看着比我还小的男人跑来,跟刘建新稍微嘀咕了两句。
刘建新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朝人群前方走去。
穿黑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开始组织亲友们在水晶棺椁前站成方阵,我因为坐轮椅,被专门挑出来,安排在靠墙的一侧。
直至此时,陈湘萍这才意识到还有我这么个大活人。
她走过来想要接手,闫启芯委婉的拒绝了她,把我推到墙边。
“不能总是麻烦你,可以让她来做这些事的。”
“不麻烦。”她再次蹲下来,但这次不是为了哭,而是为了跟我小声交流,“我也不想站在队里。”
“为什么?讨厌李立学?”
告别仪式的方阵遵循儒家的“贵贱亲疏”,李老师的亲属要站在一起,闫启芯、李立学这些工作上有关系的人也要站在一起——谁也不想跟讨厌的人站在一起,不是吗?
“不只是他。”她叹了口气。
“那你是指段善元?”
既然此人的水泥厂在西岭片区,我猜启芯可能也认识他。
“别数了,还有好多呢。”她皱着眉头,“我本以为今天不会见到认识的人,没想到,不光来了一大堆,来的还都是李老师生前最讨厌的人,其中好多都跟李老师起过冲突。太奇怪了,按理说他们巴不得李老师离世,又怎么会前来送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