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凤州郊外营地。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李肃负手站立,看着营地里两百名新募兵卒在阿勒台和裴洵带领下进行操练:有人负沙袋奔跑,有人攀木桩翻越障碍,粗布短褂已被汗水湿透,冻红的鼻息在寒风里化作白雾。
他对裴洵招招手,目光平静中带着吩咐:“随我走一趟,去铁器坊拜会黄昱。”
二人上马,一路穿越初冬晨光映照的田野,抵达黄家铁器坊。甫一进院,便听到铁锤与风箱交替作响的低沉声浪,火炉中红光映得匠人们的脸庞若隐若现。
李肃步入炉台前,目光落在那堆来自羌寨山中的红土镍矿上,心中生出一丝期待。此行一来为还清那一千五百两的赊帐,二来看看黄昱此行的成果。
黄昱笑容满面,亲自将他们迎进耳房,炉火微烤之下屋中暖意融融,他一边倒茶,一边忍不住带着几分得意神色说道:“大人,裴兄,这次真是不虚此行!我带着商队一路深入羌寨,凭着几位老羌向导的领路,硬是在群山中找到了‘乌金’的矿脉。”
他放下茶壶,眼睛在火光中熠熠发亮:“那地方山高谷深、雪常年不化,道路难行。但幸得我备了不少茶砖、盐块、布匹,又在沿途逐个寨子分送给那些羌寨头人。”
黄昱手势微张,神情兴奋:“我与他们约定好:他们出人挖矿,每季将矿石凿下,运到指定接头点,再由我们商队沿山路秘密运回凤州铁器坊。这样不仅断了中途劫掠的风险,也让羌寨人心甘情愿护送。”
黄昱眼中闪着野心与光彩,轻抿一口茶后继续说道:“这两日叶师傅那边的新式鼓风炉还在紧张试炼之中。幸而几个最要命的难题都已找到门路:鼓风的风力足够将炉温推到所需高度;排烟渠道解决了馀气滞留的困扰;而从龙池岭运来的煤经大人所说的方法处理后,燃点高、火势持久,已能稳定提供冶炼所需的高温。”
他将茶盏轻轻一敲,神情郑重:“大人请放心,只要这三个关键条件,金川镍矿、新式鼓风炉、高热硬煤,都能同时维系,我们黄家铁器坊就有能力炼出比任何地方都硬韧的精钢,铸成前所未有的精甲与兵器。”
黄昱话锋一转,眉宇间浮现一丝得意:“而且此三者环环相扣,矿、炉、煤缺一不可,旁人即便想模仿,也根本无法成链。又有大人新颁的工坊税赋,我黄家铁器坊必可在来年扩张一倍以上,成为天下最大最先进的兵器作坊!”
黄昱神情微带自豪,轻轻拍了拍膝盖:“大人,此次我从羌寨还带回来十匹羌马,虽非大宛或河西名种那般高大威猛,却自有独到之处,羌马筋骨结实,耐寒耐饥,能在高原、山地、河谷崎岖小道上日行七八十里不歇;即便不喂精料,单靠高原草根也能顽强生存。”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汉唐以来,凉州、甘州等地时常以羌马补充军用辎马,虽不适合平原大规模冲锋,但作为轻骑或驮马,尤为出色。它们步伐稳健,能驮重物攀越险峻山路,比平原马在高寒环境更耐久。”
黄昱神色微闪,眼底透出几分兴奋:“所以若用作普通军骑,这羌马便是性价比最高;还可考虑给重骑兵的甲士每人再配备一匹羌马做驮马,运甲、粮、械,一路随行不误军机。”
你个奸商,又来推销。
李肃扫过院中十匹短小结实的羌马,眉头微挑:“这些马……价几何?”
黄昱毫不迟疑,拱手答道:“每匹三十两,我以后运煤运矿都会选择此马,辅以人力背负,山道难行车辆。”
李肃哭丧着脸:“好吧,三百两,赊帐,等我下个月有了进项即付。”
转头对裴洵说:“把这十匹羌马牵回营地,五匹归你的刀伍,五匹归石三的刀盾伍,除了之前的甘州马和鄯州马外还有另外三匹,划入田悍的枪伍。”
“喏!”
兵备司三厅此时运转如火如荼。钱粮厅内吏员们精神斗擞、几乎人人象打了鸡血般奔走在城中,街巷中身着钱粮厅制衣的小吏随处可见,挨家挨户清点商铺、造册工坊、核查田亩地契。每一户的纳税金额、人口口数都被登记得一清二楚,不留丝毫空隙。
而在这些奔波的吏员身后,巡检厅的兵勇尤如阴影紧随。凡有商户或工坊试图作假帐、隐瞒财货、偷漏税银,钱粮厅即刻呈报巡检厅,巡检使石归节与田悍率兵登门抄查,抓人、核查、砍头、抄家,一气呵成。北城大街几乎日日都能见到新悬挂的人头示警,血色与寒风交织,将凤州的街道映得分外阴冷。
那些原先抱着侥幸心理的商家、作坊主见此情景,胆气瞬间被击碎,一个个乖乖排队缴纳税银。工坊、商肆中自发张贴出“守税奉公”字样,连酒肆茶坊的掌柜都变得格外恭谨。
更显对比的是,旧兵备司的吏员当年多是畏缩苟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帐册糊涂、收缴敷衍;而此刻新钱粮厅的干吏却个个眉宇凌厉、动作麻利,如同猎犬般敏锐,眼底只有帐目与银子,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腊月晦日,凤州郊外老宅营地
晨光如铁,冷风携着刀子般的雪粒,打在兵卒们通红的脸上。营地上,两百名新募兵卒排成十列,面孔上结着汗水冻成的白霜。裴洵与阿勒台在场边如鹰隼般注视每一处动作。
负重五十斤奔跑、攀木桩、推石轮、徒手格斗……一项接一项,从拂晓直至近午。泥地被踩成坚硬的冰面,士兵的喘息在寒风中化作密密白雾。有人摔倒,有人抽搐,有人咬着牙死死爬起继续,每一步都象与死神掰手腕。
寒风卷起衣袂,李肃的目光从他们苍白而倔强的脸上一一扫过,心里既冷漠又透出丝丝赞许。裴洵抬手示意,阿勒台的喊声高亢刺耳:“所有人,原地站立!”
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唯馀风声。裴洵踏步上前,高声宣布:“大考结果,成绩最末者之一百人,即刻除名!”
话音落地,许多士兵脸色瞬间煞白,有人颤斗地吸了口气,有人悄然低下头,有人忍不住痛哭失声。冷风象是刀子切在他们早已麻木的脸上,营地的气氛一瞬间像被冰封。
李肃开口道:“从这被除名的一百人中,挑选五十名身体尚可、服从纪律者,即日起编入巡检厅麾下,专司凤州城内日常巡查与四门守备之责。”
李肃略顿,语气中透出一丝森寒:“巡检厅对他们有完全调度权,将在城中自行设点训练刀枪格斗,依旧每旬考较,一月后大考,末位淘汰者再次清退!”
待士卒退去,阿勒台,田悍,石三,裴洵,高慎五人来到我身边,李肃开口说道:“裴洵带这五十人明日入城,暂时接替田悍的巡检厅副使之职,和石三一起训练这五十人。高慎留下,和田悍,阿勒台一起训练这一百人,上兵器,体能和兵器各哨交替训练。一月底我再来。”
908年,正月晦日
北风如刀,卷着碎雪掠过旌旗,天幕阴沉似铅。已经训练两月的新兵列阵于冰硬的演武场上,脸色紧绷,汗水在皮袄上凝结成冰霜。
随着田悍一声令下,大考再启:士卒们先是负重绕营疾跑三圈,接着以四人为一组,在雪地上进行刀盾与长枪比拼。金铁交击声、怒喝声在寒风中此起彼伏,有人被长枪挑翻在地,有人持刀将对手压制到寸步难退,这是体力与勇气、技巧与意志的生死比拼。
从早晨战到日近黄昏,裴洵与阿勒台带人统计成绩,将场中站得还算稳的士卒依次点名。接着裴洵宣布:“此次大考,成绩最末之二十人,即刻剔除!”
李肃目光在这二十名兵卒中缓缓扫过:“从这二十人中选出十名身手尤佳之人,与昨日城中大考所留四十名兵卒一并编入巡检厅。阿勒台,你随我和裴洵带此十人回城,替换石三下月待在营中。”
连续二月和三月底的大考与剔除,使营地中的精锐被一层层打磨锻炼。到四月初,留在营中的新兵只剩四十人,个个面色黝黑、肌肉紧绷,眼神中透出从泥泞和血汗中淬炼出的坚毅与杀气。每次淘汰的二十人都会再选出十人编入城内剩下的巡检营,他们也被五位伍长轮番磨砺,渐渐有了兵的样子。
四月初,训练内容再度提升,营地中添加了各项马术操练与骑战格斗,兵卒们也开始分兵种接受针对性的战技训练。尘土飞扬中每一人都被逼到极限。
与此同时,城中两伍步兵也被召回营地,编入训练队伍中,协助各科目演练与步骑配合作战,将整个营地的操练推向了新的紧张高度。
四月晦日。
暖风吹起细尘,映照在初春的阳光下,老宅营地上空静寂无声。整整五个月的血汗与铁石般的训练终于走到终点:四十名经历严酷筛选的兵卒列阵在场中央,一个个面色黝黑、身形干练,目光冷冽中透出坚毅。
裴洵与阿勒台带队进行最后的大考:晨起负重长跑,接着是五对五步战混战,再到骑兵场上分组对抗奔突,最后是分兵种的对抗演练,弓箭齐发、刀盾突破、长枪缠斗、骑阵冲杀,尘土与呐喊声将场地化作修罗之所。
黄昏时分,李肃踏上演武台,目光如冷电扫过场上所有人,声音低沉却清淅地回荡在空旷的营地上:“最终大考结束,成绩最末之十二人出列。”
剩下的二十八名精锐兵卒在夕阳馀辉中挺直身姿。李肃缓缓抬手,声音中透出一丝森然:“自今日起,馀下之人编入五个什,合并老兵混编:骑什、弓什、刀什、刀盾什、枪什,各什九人,由阿勒台、高慎、裴洵、石归节、田悍五位什长分管!”
李肃抬手指向场侧那十二人,语气平稳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冷意:“其中六人,明日即刻入住素手医肆,由裴湄什长统领,具体职责待命令下达。”
他目光转向剩馀六人,声音如铁:“其馀六人并入城内巡检厅,与原有三十四人合编,巡检厅设四什:一什驻守兵备司,兼任本使亲卫;一什每旬轮休;一什日夜巡查城中街坊;一什专司守御四门。各什依次换岗,须严明军纪,不得松懈。”
百人军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