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从柜台后取来一只黑漆托盘,稳稳托着六只素胎青釉盏,色泽温润,盏身微敞,底厚口薄,正是当时流行于关中一带的邢州仿制盏器,不贵却耐热实用。每只盏内清浅一握,茶色微黄透亮,袅袅雾气升起,带着淡淡药草与麦芽香
“本日奉上的是‘煎紫芽’,产自泾阳,早春初摘,水滚三沸而后入盏,略加葱白清香。”他说罢,将茶盏一一递至众人面前,动作不疾不徐,既讲究茶礼,又兼顾实用。
茶水并非沏泡,而是厨房中先以锅煎煮,头沸后去渣,二沸入香,三沸装盏。盏无托碟,只在木案之上各垫一层折叠棉帕以隔热,茶不佐果,只为清口解燥。
六人喝茶的时候小厮就立在李肃身侧,李肃看店里既没有挂出菜名,也没有递来菜单,就转头问这小厮:“这酒肆如何点菜?是自取,还是你们家中另有规制?”
那小厮听他一问,忙上前一步,拱手施了个礼,微笑答道:“回公子,咱们玉环苑每日辰时由厨下定下菜谱,依日用物料所备而成,皆是现做。若公子要点,须唤今日司馔女来前报菜,一应搭配皆听公子吩咐。我这就去唤她。”
不多时,只听珠帘一响,一位身影袅袅婷婷地从后堂款款行来。
那女子年不过十七八,头梳双鬟坠马髻,鬓边别着一枚描金木梳,身着淡绿襦裙,外罩石榴红比甲,腰系浅色丝绦,步履稳健而不失婀挪。行至席前,她双手交叠,拢于小腹前,微屈膝身,俯首一礼,声音清婉如泉:“小女谢听澜,奉厨下之命,为几位公子报今日菜色。如有不周,尚请见谅。”
她轻语道:“今日灶头所备者,头道菜为今早鸡汤初熬,是椒麻炖鸡,选南郊放养黄羽母鸡一只,先以花椒、姜、葱入锅汆水,再文火炖足,入口酥烂,汤清味浓。”
“二道豉酱炖鳜鱼,是城外河中新打的活鳜,剖洗净鳞,入锅煎香,辅以黄豆鼓汁慢煨,肉嫩入味,佐饭最宜。”
“三道炉烤羊脊骨,为昨晚入坊的羌北羊,取一整节脊椎,以姜、酒腌制,外抹麻油与酱泥,覆芦叶后炉火慢烤,焦香四溢。”
“若诸君尚好素食,亦有一盘油煎豆腐裹葱,为南城张家豆坊当日新制老豆腐,切厚块,油锅煎至金黄,洒盐、葱末与花椒粉,脆中带绵。”
“另备时蔬数样,皆为晨间采买:凉拌苋菜、清炒山药片、炒豌豆苗,俱有供选。”
“主食有葱油薄饼与蒸黄米饭,餐后可上蜜渍红枣糕作点心。”
说罢,她双手合于身前,又低身一礼:“不知诸位今日想吃些什么,小女子可替厨房呈请。”
说罢,她轻垂睫羽,恭立一旁,等待我等裁定菜品与数量。
李肃和阿勒台一起擦擦口水,开口道:“每样都来一份,黄米饭他们每人两碗,我一碗。”这俩肯定是不同原因流口水。
不多时,内堂帘影轻摆,谢听澜已捧着首道菜走出,身后并随两名素衣厨房婢女,三人脚步稳稳,鱼贯而行。
“椒麻炖鸡。”她轻声道,将铜提耳汤盅稳稳置于桌中央,盅盖微启,一缕热气氤氲而上,汤中鸡肉泛着金光,隐有花椒清香透出。
随后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手脚利落地将鳜鱼与羊脊骨盘分置两侧,并不拥挤。谢听澜俯身略调角度,使每位宾客皆便于夹取,而后又将油煎豆腐、三碟蔬菜依次沿边摆放于案角。
“诸位慢用。”她说罢,袖间不带烟火气地将最后两笼蒸黄米饭、数张葱油饼轻轻推近,而蜜渍红枣糕则置于木盘上,叠放于桌侧空位,留作饭后。
桌边还置有一方净水铜盂与薄巾,供客人拭手净指。
谢听澜一退下,众人便也不拘了形。
石三早就眼巴巴望着那盅椒麻鸡,此刻迫不及待,抓起筷子先夹了一块大肉,三两口便啃得只剩骨头,又拿袖子抹了把嘴角油光,赞道:“这鸡不赖!”说着再夹。
田悍大开大阖,一手端碗一手持筷,专攻那一盘鱼肉,鱼刺吐得还挺利索。
裴洵则是另番光景,姿势端正,夹蔬菜的动作细致轻巧,汤盅边缘滴了点汁水,他便拿布巾拭了两下。每一筷落处皆稳准,每一口咀嚼得有礼,显然受过良好教养。
阿勒台直接上手抓了块羊脊骨,举在面前看了两眼,便大口啃了下去,羊油流淌至指节,他也不急擦拭,反而咂了下手指,露出久未满足的笑意。
高慎吃得最为沉静,夹菜不多,但所取之物分量刚好,每样都吃。
“这鸡怎么没有腿?石三,你小心别噎着。”李肃一边说话,一边与石三争抢那盘鸡肉。这个没有味精的年代,口感居然不赖。
酒肆内渐渐热闹起来。街头巷尾的行人、商贾陆续进门落座,原本还显宽敞的一楼很快便座无虚席,门口的小厮忙得脚不沾地,笑语连连地引人入内,不时有人被领往二楼包厢。楼板上载来轻微的脚步声和木板咯吱响动,显然楼上也逐渐热络起来。
谢听澜穿梭在众桌之间,似穿花蝴蝶般身姿轻捷。她一会儿布酒报菜,一会儿端盘奉果,眉眼含笑,举止得体,连说话间也带着一股轻柔的香气。额角早就见了汗,但她面上仍不见倦意,眼角眉梢皆是灵动。
阿勒台忽然用手肘轻轻撞了李肃一下,李肃正埋头找鸡,遂抬头看他。他低声凑近,眼神往前一扫,道:“兵备司的杨老爷来了。”
李肃循着目光望去,小厮正引着两位客人往楼上走。一位穿着月白士子袍,身形矮阔,正是之前见过的吴广德,而他身后那位,则比他更惹眼几分。
只见此人一袭黑袍,年约五十,中年发福,布料被大腹鼓成圆弧,活象一口倒扣的黑锅,腰间却偏偏系着一道鲜红束带,脚上是一双厚底黑色武人靴。
脸上肤色蜡黄泛油,眉稀额阔,双目鼓突似要溢出眼框,鼻头圆钝,鼻翼左侧还有一颗黑痣夺目,嘴唇厚大又外翻,两边腮帮子还往外突出,颈项肥短,这位杨军头是癞蛤蟆成精吗?这么看,吴广德一下子眉清目秀,肉树临风了。
此时食客大多已上齐菜肴,茶酒俱全,谢听澜便悄然退入珠帘之后。不多时,只听串串玉珠轻响,她换了一身素白贴身舞衣再度现身,束腰掩袖,足履鹿皮软靴,发束云鬟间插一柄短剑形玉簪,目光凝定,缓步踏上舞台。
舞台不过三尺高,她立于台心,手中执一柄木剑,未镀金银,也无繁饰。她一手持剑于胸前,一手抚于腰侧,微微躬身为礼,抬眸时已无笑意。
她初出之时,剑势极缓,步履稳如磐石,一圈一抹,贴身而转,似轻描淡写。但众人渐渐觉得一股无形的气场随她剑锋微动而悄然升腾,仿佛静夜中水面起风,一缕即将掀起惊涛的微澜。忽然,她足下一点,身形陡然拔起,宛若飞鸿掠影,剑光疾斜而出,破空如雷,一道白光划出弧线,自腰侧挑上,直逼高空,仿佛要将整座舞台劈作两半。空气骤然一紧,台前数人不由自主后仰,只觉寒意扑面。
而她的气势在那一式之后,并未稍减,反而节节拔高。人未落,剑已先至,一道直斩自头顶挥下,如霜刃坠雪,劲力裹着裳袂一并沉落,那一道劈斩带出的风声甚至在耳畔激起轻颤。她踏地之瞬,身形不曾晃动,剑锋斜指地面,目光如炬,神情间无半分戏意,唯有锋芒毕露。
旋即,她步转身随,剑锋环绕身侧,动作越来越疾,带起一道道寒光奔流,仿佛象是她周身气势所凝出的气浪,越舞越高,越舞越狠,剑未触人,已令人胆寒。下一瞬,剑势陡猛,一扫而出,裳摆鼓舞,风声猎猎,剑锋斩空急旋,宛若风卷残云,挟万钧之势击出。她骤然收步,剑尖凌空而定,身形不动,裙角仍在飞扬,地面茶水微颤,仿佛天地未息,气势仍悬。
那一刻,谁都看得出,这不只是舞,这是一场孤身断阵的杀伐,虽只木剑,却有一种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决绝刚烈。这不是柔美的舞蹈,这是一种令人震怖的压迫感。整座厅堂仿佛被她一人镇住,万籁俱寂,连风声都摒息,只馀那柄剑,冷冽如霜,凌空如龙。
全场静默如死,谢听澜收剑还鞘,左手抚胸,右手执剑倒立身前,再次一礼。阳光照在她额间薄汗上,微微反光,眼神却如洗后的寒潭,透出一抹清冷肃杀之气。
她转身,裙摆一掠,消失在珠帘之后。场中鸦雀无声,接着,掌声才迟缓响起,一阵高过一阵。
“师父,她的剑术比你的刀法如何?哎,鸡怎么没了?石三你太过分了!”
“没注意,吃饭呢。”
酒肆中很快又恢复了人声鼎沸,忽见刚才引座的小厮从楼上飞快奔下,脚步急促,噔噔噔踏得木楼梯咚咚作响。快步穿过大堂人群,直奔内侧珠帘后。
不一会儿,只见谢听澜拨帘而出,但脸上神色不复方才灵动从容,眉峰紧蹙,唇角微翘,步伐带风似的上了楼。
李肃看众人吃的也差不多了,便唤来小厮,道:“请帐。”
小厮再次揖手躬身:“是,公子。”随即口中麻利地报道,“今日桌上菜色如下:椒麻炖鸡一只,鸡肉入味,汤汁带麻香,一百二十文;豉酱炖鳜鱼一尾,肥美鲜香,价格稍贵,要一百八十文;烤羊脊骨一盘,三大段肉骨,炭火炙香,一百六十文;油煎豆腐为一盘六块,外脆里嫩,五十文;素菜三样共九十文;葱油饼,六十文;黄米饭,九十文;蜜枣糕两碟,软糯香甜,八十文;再加一壶茶,四十文——”
他顿了顿,拱手道:“合计八百七十文。”
李肃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一两,多的是给谢姑娘的。”
那小厮眼睛一亮,连忙双手接过,脸上笑开了花,连连作揖道:“谢公子赏银,小的这就分给谢姑娘。”
他正要转身回柜台,李肃却轻轻拦住他:“刚才谢姑娘上楼时,脸上有些不快,是出了什么事?”
小厮低头看了眼手中银子,压低声音道:“是楼上的贵客叫我们谢姑娘上去点菜,那两位老主顾常来,可谢姑娘一向不大喜欢他们,嘿嘿……客官莫怪小的多嘴。”
“是刚才上楼的那两个黑白大叔?”
小厮一听,灿灿笑道:“客官说得准,正是他们。一个是做药材生意的大掌柜,另一个嘛,是兵备司的杨老爷。”话音未落,他已匆匆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抬头起身,目光正碰上那道上菜的门帘,刚巧帘子轻轻一动,里头有人影闪过。一位系着浅蓝围裙的中年美妇人,步履轻快,只一瞬,她便匆匆消失,眉目没太看清,只看到身形丰腴却不臃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