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暑气未消,晨曦才泛白,天光已似蒸笼般罩住凤州城头。李肃一早醒来,穿过学宫内宅的影壁与花廊,衣衫单薄,仅着一袭月白短褂,里头无衬,束着青藤色麻带。此时天刚亮不久,已觉暑气浮动,蝉声犹在屋檐下啼个不停。
走至讲堂前的月门时,已有十数名学子正自门外入内,身着浅灰对襟直裾,腰束细布绦,头梳髻而戴幅巾,年岁多在十二至十八之间,正是读书养气的年纪。他们见李肃从院内而来,纷纷俯身拱手行礼,齐声道:“学长早安!”语气恭谨,却又不失少年清朗之气。李肃点首为礼,他们便鱼贯而入,衣冠整齐,举止有度。
如今学宫已正式开课一个多月,凤州城中大小士族、行商大户皆有子弟送入,既为习文明理,也是借机沾染新气象。三十馀人之中,大半为本地望族之子,亦有商贾子弟混迹其间。有人寄宿于学宫侧院,由书童照料起居;也有住在家中,每晨往返。讲堂已设三间,依学龄高下分班施教。儒学、礼制、律令、算术皆有授课官轮值讲解,学宫初创未久,规制未全,但每日晨课、晌课、暮读皆有专时,礼节制度不敢废弛半分。
李肃继续走向前院,他要开始每天的早课了:马棚
学宫这处马厩由阿勒台与工匠亲手整修,木架为骨,瓦覆为顶,棚屋分栏设槽,前敞后封,檐下有引水沟与清粪小道,屋后通风小窗昼夜不闭,利于散热通气。旁设储草间,堆着割来的青绿苜蓿与干燥麦秸,还有个石槽,专门用来熟豆泡水备用。
李肃根本不用喊它,小白自个就先发出鼻音,这马精的很。接着一团白亮的马影慢悠悠探出头来。鼻口拱出栏杆,亲昵地蹭李肃上衣。喂了快两个月,鬃毛已重新长出,鬃线顺滑柔亮,颜色如雪中透霞,微泛淡金。李肃轻抚它的颈项,缰绳刚一搭好,它就自个从栏中踱步而出,尾巴一甩,踏着轻盈步子把李肃扯出了马厩。很多时候李肃都怀疑是它在溜自个,什么马中边牧!
每天的路它现在比李肃熟,已经是它在前面带着,先走过西廊外的土路,再穿过尚未彻底修复的宫墙边角,绕出正门,顺着西城巷尾一路走到北城的商街,沿途小摊小贩它还要停下来瞅瞅人家,李肃也不知道它是看今天菜新不新鲜还是看是不是昨天同样的摊贩。现在走路还越来越不老实,以前就是慢慢的踱步子,现在则或走或跳,步伐轻快,偶尔还会耍赖似地扯李肃衣角,用鼻头撞李肃膝盖。
已养了将近两月,小白比初来时瘦骨嶙峋的模样强健了许多。阿勒台定下的食谱,李肃一直遵守。每日喂以苜蓿、炒熟黄豆、高粱、糠、盐与少量芝麻,它也不觉得腻味。偶尔李肃还一次剥二十个鸡蛋给它加餐,边剥边吃,他俩同时吃,反正最后李肃也不知道它到底吃了几个。它的筋骨渐渐鼓起,皮毛柔亮,眼神日益有神。虽尚不能负重,更不能驮人奔跑,但那神气与骨相,已远非常马可比。
踏入北城商铺最密集的那一段街市。晨阳已升,瓦檐上映着金光,摊贩早起支棚、挑水、洗菜,茶铺也升起了第一缕白烟。小白甩着尾巴,人越多它走得越是神气活现,这点绝对不随主子。
可街道上的目光也愈发集中在李肃身上,每日如此。初时只是几位背篮的姑娘远远望来,眨眼浅笑,轻轻行礼一声“李公子,早呀”,李肃一边被马牵着,一边低头还礼。
几家成衣铺前,几个绣花女郎索性不干活了,斜倚门边,看李肃一眼掩唇一笑;看李肃两眼便窃窃私语,甚至有个胆大的,竟朝李肃轻轻吹了声口哨。李肃装作没听见,偏偏小白对那声口哨打了个响鼻,引的姑娘们一阵窃笑,这时小白还回头看了李肃一眼,李肃肯定那是它嘚瑟的表情。
走到街心豆腐铺前,一位身着翠绿褙子的少妇倚门而立,姿容明艳,眼角藏笑,手里端着一碗刚盛好的豆花,忽然轻叫一声“哎哟”,脚下一歪,整个身子斜着就往李肃这边倒来。李肃眼疾手快,撒开小白,左手扶住拿豆花的手腕,右手侧身伸臂扶住她,她就45度仰望星空躺在李肃臂弯里,标准的水兵抱护士姿势。接着她抬头对李肃娇滴滴一笑:“多谢李公子,吓死我了。”
李肃连忙退一步拱手:“陈大娘子小心。”每天都是这一出,陈大姐你能想个新剧本吗?什么良性碰瓷!你是卖豆腐的,每天早上从李肃身上进货咩?
今天走街这一侧,走另一侧会有赵大姐准时小腿抽筋,要搀。
李肃一路踱到药肆门口,晨光正好斜洒在瓦面木檐之间,薄雾未散,街道两旁商肆鳞次栉比。他在路中央站住脚,手里牵着小白,抬眼望向左右两边,广德药行在左,素手医肆在右。
左首那家广德药行,门扉尚紧闭,门板泛着多年风霜的褐色油光。还没开始营业,门口一个人都没,只有一个老竹帚斜靠在门框下。檐下招牌的墨字略显斑驳,黑底金字写着“广德”二字,边角处已卷翘。
而右手边的素手医肆却已经开张了,人声盈盈。门前已排了十来号人,男女老幼皆有,有拄拐者,有牵儿牵女者,也有衣着体面的富家仆役。铺子内不时有人走出,皆是眉眼轻松、手中几乎都捧着一个锦盒。
李肃对小白说:“蹲着,等我出来,不许吃旁边菜摊的箩卜。”然后也不系绳,就进去了医肆。
吴芸正站在柜台后,一边收钱,一边取药。她动作麻利,手指纤长灵活,翻帐、记帐、交付锦盒一气呵成,眉梢眼角满是精明干练的神色。
她一抬头瞥见李肃,脸上顿时绽开一抹笑意,唇角带着几分故意调侃的甜:“李公子早,小白又陪你出来巡街啊?”
铺内左侧数案后,裴湄正专注诊脉,一个老妇坐在凳上轻声诉说征状,她神情凝重,指尖轻搭脉门,不时低声问几句。她今日换了素白短袖医袍,外披淡绿长衫,身姿清雅,言语温柔。什么时候能对李肃这样说话呢?
而另一侧,两位新请的中年男郎中也各据一案,正在应诊,一位穿青布短衫,语速沉稳,话中带着些许关中口音,擅内科之症;另一位着旧灰袍、留着山羊胡,话不多,却眼神犀利,据说原是兵营随军医出身,善解刀伤跌打。这两人俱是裴湄亲自挑选而来,医术虽未必高出一筹,但胜在手稳心细,亦能分担她每日接诊的繁忙。
此前李肃提出的跌打膏与法兰西,已由营中士卒试用,各项效果俱佳。其后又经黄映亲自改良外包装用纸,如今已正式上市,列于素手医肆堂前柜中出售。
因其使用方便而且价格低廉,五文钱一袋,可以单买任一袋,也可以四种合买,如果一次组合买够一百包,不仅只要四百文,还送一个锦盒,上写法兰西三个大字。可以留在家里自用,也可以送礼,或者直接作为手信。以后的高卢人民如果看到这个东方的古董药盒,估计要吐血。
而且这两种药只是个物美价廉实用的药引子,来店里买药的人也大多是来看病的,哪家都可以看,只有素手医肆有这么别致新颖的药盒子,拿出去都倍有面子。一下子店里的生意好起来了,所以现在不仅有诊金,卖日用药的收入,李肃还又出了个点子:卖奢侈品。
来的客人总有有钱的,那么柜面交钱的时候,吴芸小姑凉就开始使活了。李肃教了她几招,比如特价促销,比如买一赠一,比如饥饿营销,比如捆绑销售,比如会员充值,比如购买算积分,比如积分换会员等级,比如折上折打骨折,比如同产品不同包装卖不同价,比如返利再购等等。一旬教一招,层出不穷,眼花缭乱,把小姑娘逗的一愣一愣的,虽然没怎么上学,可人家有天分,一学就会,隔壁广德药行都来挖角,人家就是不去,肯定是因为要和玉面公子腻歪。
看着柜架上的十八两辽东野人参,其实五十文收的;二十八两的河套鹿茸,其实六十文收的;三十八两的西域麝香,其实七十文收的;四十八两的江南龟板,其实八十文收的;五十八两的南海珍珠粉,其实九十文收的。没有九九八,也不要九十八。小姑凉随便卖出一盒去,这个月的本钱就有了。
而且李肃弄的那个四色包,黄映真的发现了商机,现在不仅在他的工坊旁边搭了几个棚子熬药,装袋,而且全城只卖给裴湄一家,啧啧啧,拢断。
他人不在凤州,他爹似乎听到什么风声,让他带了个商队,一脚踹去江南收今年的新布去了,可是临走他装了好几车锦盒,说是卖给沿途经过的节度使军队去。
他大哥黄昱也依样画葫芦,带了一批锦盒放在他去羌寨的车队里,反正去的时候还是正常商路,回来的时候才走山路。
黄大和黄三每卖出一包,都要给素手医肆两文钱,又多了一个进项。
李肃看裴湄还在忙,和小姑娘扯了半天就准备回学宫了。
医肆门口突然来了个汉子,穿着灰色短衣,赤着脚,也不进来,就在门口对李肃咧嘴一笑。李肃一看,脸唰的一下垮下来,问道:“几个?”
那汉子答道:“十二”
“一文一个没变吧?”
“恩呐。”
李肃转头看向吴芸:“再借我十二文,和昨天的算在一起。”
吴芸笑眯眯的,从柜台下面利索的拿出十二文,“给。”
李肃转头交给那个汉子,他对李肃一拱手,转身离开。
刚要走,一个声音在李肃背后响起:“他这个月一共从帐上赊了多少钱?”哎呀,裴湄。
吴芸都不要扒拉算盘珠子,张嘴就来:“加之刚才的十二文,这个月一共拿了三百二十文。”咦,都这么多了,擦汗擦汗,还欠着大黄一千五百两呢。旧债未去,又添新债。
“你给我进来”
“是。”态度要好,要诚恳,要表现出辛酸,对,就这样。
李肃低着头进去了。
裴湄坐在里屋,李肃站在里屋门口。
就不先说话,谁先说话谁是孙子。
她开口了:“月底了,我昨晚盘过帐了,不算今天的,这个月医肆赚的诊金,药钱,还有你唆使吴芸鼓捣的那些东西,和黄昱黄映预付的抽水银子,扣掉进货,人工,租金后,一共赚了五百三十三两,你作为大东家,当抽六成,扣掉你跟吴芸拿的,我再给你凑个整,拿着,这是你的三百二十两的银契。柜上每日不留现银,都是只留零散铜钱,其它都存到黄家钱庄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银票,只有私人钱庄的银契,交子也是后来出现的。)
李肃一时有点思维短路:“等会,我啥时候做的大东家?我为啥是六成?我要是东家我咋不知道?股东大会呢?黄家还有钱庄?我就知道他们有农庄。你一个月能赚这么多?我明天来还有分红吗?……”
李肃快成十万个为什么了。
裴湄说道:“你个痴汉,开医肆的二十两不是你给的吗?那你就是大东家了,可我不能白干活呀,我忙前忙后,我得拿四成。”
“你叫我啥?再叫一遍,我爱听,叫一遍哥给你一两银子,哥现在有钱。”
“滚!”
“可是那二十两我不是说给你的过冬银吗?”
裴湄没答李肃,自顾自的说下去:“这铺子不租了,明天我找牙人把它买了。我要出去接诊了,回头我看要不要再请多几个帮手。”
接着风情万种的掠了下鬓角,对李肃翻了个白银,出去前厅了。李肃一下又看痴了,她今早是不是把益母草当保济丸吃了?头一回撩人呀。
出门,牵马,旁边坐在街边的灰色短衣赤脚大汉又对李肃咧嘴一笑,然后继续卖他的蔬菜。
“就知道吃,吃吃吃,一次比一次吃的多,人家放那又没让你吃,明天是不是得吃十三根箩卜?”一顿数落小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