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公子低声道:“李公子上回提及的三大杀器,小可至今耿耿于怀,日夜思索,愈思愈惑。三月来寝食难安,心神俱疲,怎奈百思不得其解,还望李公子今日赐教一二,解我心结。”
李肃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原来他随口一说,就折腾黄大公子神经衰弱三个多月呀。可是该怎么跟他说呢,说实话李肃不得现在就把李肃撕了。得想想。
黄昱见李肃沉吟不语,以为他要怀璧自珍,脸色不由一紧,态度也变得躬敬了。
有了,李肃拱手对黄昱说:“黄公子高义,此三器皆小道,不上正途,我有大道正器可传与你知,我明日亲去铁器坊拜会,今晚你就好好休息便是。”
“好,明日必当恭候。”
李肃回头,对着阿勒台和他的三个兵卒招了招手。再对黄昱一拱手。
李肃牵着一头大“驴”在前,他们牵着十匹战马在后,朝老宅的后院走去。
后院有一口水井,士卒们早已等侯多时,有人提桶,有人拿刷,七手八脚地围上来,开始给新到的马匹刷洗去尘。
洗净泥污的那一刻,众人几乎都怔住了。
那头原本被剃成秃子、满身灰黑尘垢马粪、看着活象匹病驴的小马驹,此时在清水冲刷下,终于露出它真正的皮毛。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淡金白色,如晨曦中未化的初雪,又象白玉之上复了一层温金的光辉。鬃毛虽然稀疏,却异常纤细柔亮,贴着颈部垂下,泛着几缕微光,仿佛天光洒落时在水面上轻荡的波纹。连那短短的马尾,也在日光下透出柔润光泽,不带半分驽马的粗糙。
它的头骨线条修长而优美,眉骨稍高,面颊收得极紧,一双耳朵不大,却机警灵巧,时而前倾、时而微颤,似乎能听见很远的风声。它的眼睛最为夺目,瞳仁略长,眼白浅而明净,正中却透出一层淡淡的金光,不浓不烈,却深不见底,如星火复在古镜之中。身躯是很瘦削,骨架尚未尽展,四肢细长,胸腔略窄,筋肉紧贴骨骼,还没有成年马的厚实感,却已隐隐有着一种清峻的骨相美。
它站在那里,目光沉静,既不惊惧人群,也不炫示精神,只偶尔轻轻甩头,鼻翼微张,仿佛在确认这片陌生院落的气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刷马的水声也仿佛轻了几分。
阿勒台一开始只是怔住,随即象被什么击中了心头,神色陡然凝重。他快步绕到那匹洗净后的小马驹身侧,却未立刻开口,只是下意识地伸手,从马额慢慢抚过,指尖划过那略带拱形的颅骨,再移至马耳,仔细地捏住那对微微上挑、略显修长的耳朵翻看轮廓。那耳形纤细而坚挺,耳尖微弯向内,状若朝天小笋,带着某种天然的警敏与矜傲,不似中原马种那般钝圆。阿勒台的指腹在耳根稍作停顿,象是验证什么古老传闻一般,眉头也随之越皱越紧。
他随后缓缓俯身,从马颈探至胸前,顺势摸过肩胛与前腿肌肉,又低头检查蹄形。蹲下时,他翻起左前蹄,仔细拨开蹄缘的浮泥,看着蹄壁弧度与色泽。他指尖摩挲之间,轻轻点头,又翻查第二蹄。他的动作越发缓慢,小心到几乎带着一丝敬意。
然后来到李肃面前,眼神坚毅:“公子,借一步说话。”今天什么毛病?怎么都要借一步。
一到前院无人处,阿勒台低声说道:“此马非甘州、凉州、鄯州所产。耳薄而挺,蹄圆而坚,骨架虽未发全,已显不凡之姿。我敢断定,此乃西域更西之种,乌孙旧地、天马之裔,‘金血马’也。草原自古就有传说,西极浮云之驹,流金所铸,日照星光,蹄动若雷。得之者主天下,乘之者无敌手。”
“那你们好好照顾,以后就是我的坐骑。”哇哈哈哈,看来明天一定要还大黄这个天大的人情。
“公子,不可!”阿勒台突然俯身。
“这等血脉的马自幼认主,旁人照料虽可,心却不通。它若日后要认你为主,公子每日得来陪它一遭,亲自刷刷鬃、说几句话,让它闻得你气息,记得你模样,这情分养下了,才会驮你上阵不乱。”
“至于喂养,自然不必公子亲力。交给学宫的仆从便可,只需每日按时按量,早晨苜蓿,中午高粱,小米和糠皮,晚上熟黄豆和芝麻,再配一撮盐水,一日三水三食,草粮兼顾,就养得起来。”嘿,营养很全面,早餐纤维素和蛋白质,中餐低升糖碳水化合物,晚上没有碳水,只有蛋白质,还有脂肪和电解质,什么健身食谱,增肌减脂,要不要再加个高低碳循环?
他语气一缓,却仍不失敬意:“这等马最认气味与人情,只要公子不嫌烦,此马幼年日日来陪它半个时辰,只要亲近,它便认你是它的天。”这是养了个拉布拉多?
“好吧,明天我把它牵回去。”
李肃回去后院,看向围在一旁的各伍兵卒,声音不高,却句句清淅:“这五匹重骑,归骑伍照料;那五匹轻骑,由弓伍负责。饮水、刷洗、撒料、骑操,亲力亲为,马若瘦了,皮毛无光,全伍受罚。”
众人一齐应声,目光肃然。
李肃又环视了一圈,继续道:“如今营中已有战马十三匹,虽未全配,但——不论你是哪一伍,是持弓,是用枪,还是刀盾步战——人人都要学会骑马。日后我若打出凤州,要的是能行千里、能战百骑的军。你们跟着我练,迟早一人一马,绝不比旁人少。”
次日清晨,李肃牵着小白绕着后院慢步遛了一圈,马蹄踏在青石上,声声轻脆,晨风拂鬃,马身微汗,神采愈发精神。遛完马匆匆用过早饭,便唤上阿勒台,径直前往黄家的铁器坊。
果不其然,黄昱早早便已在坊中等侯,身着轻袍,袖口微卷,正与几名工匠嘀咕着图纸。见李肃与阿勒台前来,他笑着迎上,一拱手:“李公子果然信人。”
阿勒台正色上前行礼:“昨日买马之事,恩重如山,多谢黄公子。”
黄昱摆了摆手,笑道:“你们收马,我也得利,哪来的恩不恩的。”说着,转身将他们引入一侧耳房,命人送茶,又亲自斟了三杯,笑道:“此地热得紧,且坐下说话。”
李肃喝了一口茶,问道:“我想先请教一下贵坊打造兵甲一般用什么材料?各有何优劣?”
黄昱抬手轻轻推了推案几上的铜壶,说道:
“李公子问得好。若是要谈这打兵器的料,那离不开三样:生铁、熟铁、和钢。眼下坊里日用的,大抵就是这三者调配而成。”
他抬眼看李肃一眼,见李肃正色倾听,便继续道:“将开采来的铁矿石打碎,和木炭层层相间堆入炉中,再由炉下送风助燃,使得炉温升至绝高。炉中头一遍炼出的铁水便是生铁,火候猛,炭气重,往往在三分到四分之间。它铸得快、出得多,最是省钱好使。但——生铁易脆,若做刀剑,斩两下便崩口;打盔甲,挨一锤就裂。适合做锅、镬、农具、门闩之类,硬是硬,耐用,可不能锻。”
哦,就是高碳铁嘛,估计杂质一箩筐。
“那熟铁呢?”李肃问。
“熟铁正好相反。”黄昱微笑点头,“它是把生铁反复回炉、烧红后用大锤猛砸,这样炭气便低了,性软韧,能打成片、能锻打成型。兵匠们锤锻出来的盔甲多用熟铁坯底,但熟铁也有缺点,虽不易碎,却过于软弱,经不得砍斫冲击。”
又是低碳铁合金了。
李肃点头,示意他继续。
“所以就得讲第三种,钢。”他继续说道,“钢是两者之间。既要够硬能削,又不能脆得一碰就裂,便须讲究‘炭火之分’。坊里做钢有两法:一是‘灌钢’,把熟铁坯包生铁水,以火候控制碳入料;一是‘回锻’,把生铁坯反复锤烧,把多馀碳打出去。两法皆可,关键在火候与匠人手艺。”
哦哦,两者都是让碳含量达到中间值。
李肃听得认真,又问:“那你说,兵器最好用哪种?”
黄昱答得干脆:“刀剑要钢,枪戟可用熟铁芯配钢刃。盔甲则看轻重,若重甲,熟铁为主、加钢条护缝。若轻甲,便需好钢打成甲片,再绣入甲衣。总之,这三种材料缺一不可,成品是靠人心和手艺。”
嘁,就是品控不一呗。
李肃问了一句:“那这打出来的兵器,易不易锈?”
黄昱闻言,先是轻叹一声,复又露出几分苦笑:“说不锈,那是骗傻子的话。不管生铁也好,熟铁也好,就连打得再精的钢,凡是这等‘铁器’,见了水汽、受了潮气,过不了几日,便会生锈。”
他端起茶盏,象是比划:“生铁含杂多、最易锈;熟铁虽韧,用得久也会慢慢腐蚀;钢是折中之道,硬中带韧,最合打兵器,可也照样生锈。”
“除非用后擦干净,再抹油防潮,放在干燥地方……可咱们这是军用,谁有那闲心天天伺候一把刀?一场战阵下来,铁甲铁刃上全是锈。”你小子原来是做快销奢侈品的呀。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黄家也试过,在铁水里添点硝、石灰、炉渣改性,打出来的钢口更亮些,稍慢些生锈,可终究治标不治本。除非能象传说里的‘乌金’,可惜那等东西……可遇不可求,终是无法大量制造。”
李肃疑惑地问了句:“乌金?”旁边的阿勒台却眉毛一动。
黄昱嘴角一挑,没立刻作答,只是回头朝屋后喊了声:“叶师傅,把那块‘宝贝石’拿出来,让李公子也开开眼。”
不多时,一个满脸皱纹、两鬓灰白的老师傅走了进来,身形矮瘦,眼神却沉稳精明,就是上回给石三和田悍量体造兵的那位,看来这位是总工程师嘛。他手里捧着一个包裹,慢慢打开,露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暗红色金属石,,在烛火下竟微微透出金属之泽,象极了夜色下的鳞光。
“这是陨铁。”老匠工沉声说道,口齿虽缓,字字笃定,“天外陨星坠落,其骨如金,古人称‘天铁’、‘乌金’。此块乃三年前从灵州来的胡商手里高价购得,仅二十斤就用了整整五百两银子。”
李肃惊讶道:“一块石头,就是十匹鄯州战马?”
黄昱在旁接道:“此石来自沙漠边境古高昌国,据说是三年前一夜坠落,当时天际炸响,如雷霆贯耳,火光照彻百里。远山摇动,沙丘崩裂,夜空仿若白昼,有胡人亲见那铁星坠地,地面腾起赤焰,炽浪席卷数里,人畜尽焚,连毡帐与木屋都成焦炭。自那以后,胡人便封此为天降圣铁,珍若神明,轻不得示人。”
什么核弹头。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那块黑青色石头,声音微顿,目光炯炯:“我们黄家用这块购来的石头敲碎炼成两柄唐刀。一把亲自送入并州,献给河东晋王李克用;另一把藏于黄府内宅,从未示人。所剩残料便是眼前这块。”
“这刀质地轻薄而坚硬,削铁如泥,久用不卷刃,置水七日不见锈痕,锋口仍寒。这世间寻常钢铁远不能比。”
阿勒台点头道:“是,晋王平时所配就是一把乌金唐刀,今日方知其来龙去脉,受教。”
李肃心里暗自一动:这不就是含镍的铁么?若真如黄昱所说,久不生锈、刃不卷口,分明便是天然镍铁合金,说白了,就是原始的不锈钢。
李肃缓缓抬起头,眼中光芒流转,唇角挑起一道勾魂夺魄的弧度,那笑意仿佛夜色中寒光乍现,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妖冶与狡黠,象是诱人堕入某场无法回头的豪赌。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却藏着火焰般的炽热与蛊惑:“叶师父,你想不想做干将莫邪那样的神工?黄师父,你想不想把你这铁器坊,打造成天下第一兵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