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侍女脚步轻盈,一左一右引李肃穿过主厅后廊,绕过碧纹花窗与曲折垂檐,入一座静谧偏厅。
厅中灯火柔和,檐影如水,炉中焚着百合香,一股浅甜清凉之气缓缓浮动。正中的乌木琴案前,那位抚琴女子静坐如初,似早已候李肃多时。
李肃脚步才止,她便轻抬眼眸,随即起身,绕案上前。
她未言,先礼。
她款步至李肃身前三尺之地,凝身顿足,双手于胸前徐徐拢起,右手覆于左手之上,十指微敛,接着缓缓屈膝,身躯向前低俯,额头微垂,正是女子向上尊之人所行的再拜揖礼:一拜示敬,再拜致谢,动作沉静端雅,不露一丝浮艳。
李肃略有侧避,微一拱手还礼,目光这才正正落在她眉眼之上。
魏瑶之容,果不负“洛水之姿”之称。她肤色胜雪,宛若凝脂,眉细而不弱,直入鬓角;眼带秋水,神采澄澈而含几分自持之光。鼻挺口小,唇不点而朱,偏不施脂粉,却更胜胭脂。
她身上所穿,是一袭雪缟轻纱襦裙,广袖半敛,里衣隐现细绣银莲,腰束白玉蹀躞,随步轻响如佩环清音。披帛为极淡烟青色云纹薄纱,自左肩绕至右肘,形如轻雾。裙摆下绣洛神泛舟之纹,绣线极细,行走间仿若水波微动,宛如洛神步水而来。
鬓发高挽双环望仙髻,插一支金错镶珠凤钗,钗首坠三缕琉璃珠帘,轻摇微响。其馀头饰皆不繁缀,却件件精雅,绝非北城那些铺货所能比。
她行礼毕,微一欠身,轻声道:“魏瑶叼扰李学长清谈,还请移座一叙。”
她声音如水波敲檐,温婉中透出教养与定力。
李肃随她入座,厅中早备两张梨木交椅,正对琴案,几上清茶新沏。魏瑶坐他对面,略偏一侧,神态不卑不亢。
片刻后,方才那年稚侍女执白瓷茶盏徐徐奉来,盏盖微启,茶香清雅。李肃接过茶盏轻举,向魏瑶颔首致意。
她垂目浅笑,道:“茶是武阳春首,若不合公子口味,尚有旧年松露贡饼。”反正李肃都喝不出差别,你给他树叶也成呀。
李肃略一抿盏中清香,笑道:“不敢挑剔,能得佳人亲奉,已是人间厚遇。”就是就是,这大美女,喝洗澡水都行。
她轻轻一笑,眼角微动,却不接话,只缓缓转眸看向窗外竹影:“适才李学长一席话,魏瑶在帘后听尽……今日之凤州,有斯人振文教,便非旧土荒城,心下万分佩服。”
她手指轻抚茶盏边缘,指甲圆润如玉,不紧不慢地道:
“李学长方才所言‘文教为纲’,在堂中听来,只觉风声如钟。可惜,如今能识这钟声者,怕不多。”
她顿了顿,抬眸看李肃,眼中波光不动:
“魏瑶生长汴梁,自幼入教坊司,学音律、通礼仪,后得恩师收录,掌一坊之事。坊中姊妹十馀,俱习乐舞诗赋,所结之客,或是词臣旧将,或是商旅巨贾,亦有缙绅清贵,乐意杯中一晤。”咦,风月场所?李肃还没喝过花酒呢。
她言语从容,不见半点羞色,反而带着一种从容。
“我所主之坊名曰移花宫,既称宫者,不敢言皇气,亦不止饮宴。凡汴中权贵初入仕者,或入宫一叙;旧族新贵谋商之人,亦多以宫中茶局定计。”
“咦,移花宫?那她们两个一个是邀月,一个叫怜星?”李肃脑中一震,望着她身后两名美俾脱口而出。
魏瑶嫣然一笑,顿时满室生春:“非也,年稚的那个叫清风,年长一些的叫明月。”介尼玛镇元子!李肃可没偷你东西。
“不过,学长所起之名倒是十分雅致脱俗,更符合我这移花宫的宫名,”魏瑶顿了一顿,“那你二人以后就叫邀月怜星。”
言罢,年长那位率先侧身半步,屈膝徐跪,双手于身前叠置,低头拢发,轻声说道:“谢学长赐名。”
年幼那名则稍后半拍,双膝点地,身形低伏,额头微垂,语声如燕:“奴婢怜星亦谢过学长赐名。”
她们所行,正是婢仆跪揖之礼,不似贵妇仪态之繁,却也一丝不苟。手不过胸、目不抬视,神态恭顺中自带一股受过教养的安静,不卑不亢。
李肃嘴张的老大,这就给人改名了?抬手示意起身。两女应声而立,衣角微动,身姿如柳。瞧瞧人家这礼仪,他要把裴湄送去进修。
魏瑶眉梢微挑,声音极轻:
“说来惭愧,魏瑶虽未出嫁,却以宫主之名行事,实不过替几位老主人执一线耳。李学长若他日入汴,愿往宫中歇足半日,瑶自当清茶伺奉,不敢怠慢。”肯定去呀,半日哪够。
接着魏瑶抬眸望李肃,唇边浮起一抹温婉笑意,茶盏仍在指间旋转,却似早已有言欲发。
“适才席间听学长侃侃而谈,论势立义,辞采清明,节奏铿锵,想来不独于兵事洞察如镜,于文章风骨,亦是饱读诗书之人。”李肃饱读个毛线。
他笑道:“昔年粗读几卷圣贤,未敢妄称才识,只是不忍世道沉沦罢了。”
她轻轻点头,眼波微转,续道:
“学长谦也。今日魏瑶亦觉汗颜,适才开席时所奏一曲白玉修罗,实是汴中教坊司近来传唱之作。”
“此曲如今不止汴梁,便是长安,洛阳,乃至晋地,各坊女乐皆争相效之,音调虽激昂,却已无新意。”
她说到此处,语气微敛,神情间多了几分认真:
“今日文华雅集,凤州士贤毕集,魏瑶所奏,不过旧调重弹,实感愧色。然目睹学长风采,听君言辞,忽觉灵机一动,心有所动,不敢自作主张。”
她抬眼望来,眼中露出一丝颇为郑重的诚意:
“学长刚才为我侍女取名,都是信手拈来,既雅又丽,敢请学长为奴所谱新调赐词,使瑶得带回汴梁,若能得其神意,坊司中独成一脉,不让诸坊同调。”
她一顿,轻笑一声,语气软下来几分:“若能如此,魏瑶不但敢在汴中诸宫诸坊前唱首,亦可日日以歌为礼,谢今日之雅赐。”这张臭嘴呀,怎么办,怎么办?
李肃手指在茶盏盖沿上转了一圈,脸上挂着不急不缓的笑,心中却已如临大敌。
他才学会砍人没几天,哪里会作诗。
面上却半点不能露怯,遂一口将茶盏抬起,咕咚一口干了半盏茶,轻咳一声,点头不语,假装思索。
魏瑶微微垂首,笑而不言,似在等李肃吐珠生玉。
李肃眼神一飘,东望了望雕花窗棂,西看了看帘后焚香,左看看怜星的裙角,右看看邀月的耳垂。
怜星默默续茶,李肃继续喝茶,敦敦敦,怜星又续茶,李肃,敦敦敦
“雪纱……移花……风月……美女……花酒……”我在心里胡乱蹦字,脑门冒汗,肯定是茶太烫了。
再看魏瑶,她的模样依旧温婉动人,眼神清明。
忽然间,杯中茶面微动,一缕烛火摇曳,窗外正好月光泻入,琴台案角落下一点微光反照其上,恍如星子坠入盏中。
不喝了,放下茶杯,李肃看着魏瑶,一副曹植装十三的表情:“适才偶思一段旧词,不知可堪入曲。”
魏瑶说道:“请讲。”
“见笑了,”李肃轻声吟出:“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星照琴台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嘻嘻,李肃偷偷改了一句,还好还好,记得这一首。
三人没有反应,一坐两站,也没说话。怎么回事?只有李肃左顾右盼,还是没动,他学会了日本人的特殊技能?
突然,魏瑶长吸一口气,眼中神色异样,指尖竟然轻轻颤斗。还好还好,动了。
她喃喃重复了一句:“星照琴台后……泪湿春衫袖……”眼角缓缓流转一丝异样神采,似是将此句深记心间,又似怕转瞬即忘。
而在她身后,那年稚侍女怜星,原本静立如画屏中之人。
此刻却抬手掩唇,眼框竟已微微泛红。她没说一句话,只是目光定定落在前方。
她一动不动,任灯光映在面上,泪却无声滑落。
她或许想起了什么人,又或许,这句“泪湿春衫袖”恰恰戳在她心口上,从未痊愈的旧处。
而另一个侍女邀月,原本神情清冷、不动声色。
可这一刻,她忽然低头避开了李肃的目光,长袖微动,一缕黑发自鬓角滑下。
她没有哭,唇却紧紧抿着,似乎在咬牙抵住涌上的一口气。
李肃看见她右手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仿佛这几句词将她心中某段尘封往事活生生掀起,连带着那一夜星月。
好吧,李肃继续喝茶,他自己添水。
沉默良久,魏瑶忽轻轻起身,身侧纱裙如水波微起,一步踏出琴案之前。
她未再故作矜持,而是款款向李肃行了一礼,这一礼比方才初见时更为郑重。
她俯身极低,双手齐举至胸前,长袖铺地,纱帛微晃。她身后两名侍女怜星与邀月也随之俯身跪下,袍摆交叠,袖口贴地,三人一体,动作缓而整肃,如寒玉齐落,烛光映在帛上,恍如静雪覆地。
李肃本欲起身还礼,她却柔声道:
“公子之才,远胜我所识诸儒;公子之心,更是我所未曾见。”
她微抬面庞,眼神如水:“世间多读书之人,多布阵谋事之人,亦不乏能言善辩之人。但能在一语之中,道出人世情深、星月寂照者……我从未见过。”
“今日之雅集,得公子赐此千古佳句,是魏瑶之幸;得识公子,知其非空名之徒,而是情中有义、文中藏心,便是移花宫之幸。”
“此诗有花,有月,有星,三象并辉,正好暗合我等三人之名:移花之主、邀月之从、怜星之侍。若说此诗天成,怕也不及公子一念之间洒落人间。”
语气中忽多了一丝真挚的希冀:
“公子旷世大才,愿否赐此一名?以使我移花宫代公子传扬天下,谱入新调,传于梁都,唱遍教坊。他日此曲必为世人所记,万世之后,便为千古绝唱。”
“而我等三人,亦可寄魂于诗,不再如浮萍无根,散落于俗世风尘之间。”
说至此,她低头再拜,怜星与邀月亦默然随之,三人衣袂交叠,仿佛星月花影,沉沉伏地。
这一礼之重,令李肃一时语塞。思忖半晌,他上前隔着衣袖扶起魏瑶,说道:“既如此,那便取名赠移花宫主吧。”
“魏瑶谢公子所赐,不独得词之名,更得心之念。”抬眸看着李肃,唇边缓缓浮起一抹笑意。真会说话,裴湄该去进修。
那笑不似初见时的应酬之礼,也不同于席间的从容应对,而是带着几分打心底的欣悦,几分被人知、被人重的欢喜,又几分女子独有的柔媚风情。
她并未刻意妩媚,却自有一种倾城之姿。
长眉微扬,眼角似月波轻荡;唇色如樱,笑纹浅浅,却仿佛在灯下点了一朵桃花,教人不敢直视,却又无法移目。
鬓边珠钗微颤,纱袖轻曳,又仿佛静夜中的一枝夜合,幽幽而开,独为这一刻而绽。李肃一时看的痴了。
三人缓缓起身,纱裙轻拂地面,回归各自位置,神情却已与方才不同。
怜星最先动作。她自案边取出一方黄绢纸册,展开铺平,又从袖中抽出一杆兔毫软笔,醮墨时指法极稳,显然不是初学。她凝神片刻,便将我方才所吟一字一句细细记下,字字娟秀,笔意含情。咦,这个袖子里还可以放啥?
而邀月则移坐琴旁,修长的指尖拂过琴弦,轻拨几声清音。她低头沉思,不疾不徐地推音辨调,按五声调式与宫调色音,试将每句诗入音。
魏瑶则坐至她侧,略一沉吟,便低声与邀月唱合,口中起调。她的声音极轻,如夜风拂灯,旋即化入邀月指下琴音中,缓缓托起。
“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
她们调音遵旧曲之式,合节制腔,唱字入谱,一句一句地吟唱、推音、再唱。有时邀月忽然停手轻蹙眉头,魏瑶便俯身贴近,低声一句“此句转角处当缓,不然太促。”邀月便点头,再拨试音。李肃只好在旁边继续喝茶,自己添水。
一曲未竟,情意已浓。
片刻工夫,魏瑶忽一挥袖收声,轻声一笑:“可了。”语意温柔却笃定。
李肃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已抢先起身,身形不再如先前那般拘谨礼重,只是俯首施了一礼。
这一礼并不深,然则动势如燕掠水,清盈飘然。她双袖并举,指尖轻触鬓侧,一手微绕腰际,斜转半身,再展袖复立,宛若月中之花初吐芳华。
她不语,只抬眸看他,那眼神中有些敬意,有些情意,却更多一份知己间难言的默契。
然后,她不再迟疑。
纤手轻搭琴侧,邀月缓缓退开。魏瑶扶琴正身,白纱轻绕,星钗微晃,十指轻按,琴声如水泉初泄,清而不涩,柔中带凉。
曲起时,她低声唱出: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
她音色不高,却极有穿透力,仿佛从远处月下传来,又仿佛从人心底流出。
“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
唱至此句,她声线微转,眼角仿佛也有些湿意。
“泪湿春衫袖。”
这一句极轻,却象落花击水,荡出层层涟漪。
歌声中藏着女子对旧人旧约的深情,对缘起缘灭的怅然,对月与灯恒久、人却难留的无奈。她唱得不是李肃的诗,是天下女子心底的词。
琴声一止,外厅忽有喧哗。
有人低声惊呼:“此为仙曲!”
原来雅集宾客纷纷循声而来,有人踮脚,有人循廊而入,都围在了偏厅之外。
魏瑶此时已微笑起身,与怜星、邀月并肩走近。
她们立于席前,举手合袖,齐齐轻俯身形。
魏瑶开口,柔声道:“今夜得公子一词,是我等三人平生幸事。移花宫虽非正途,然能承此佳句之意,谱此新声之曲,自此纵身寄风月,也不算虚度此生。”
她说罢,微一扬手,怜星从案上取来三只小盏,邀月则亲自捧过茶壶,斟满温茶,袅袅热气泛着淡淡花香。
魏瑶双手奉盏于我,正色道:
“今以茶代酒,敬公子一辞之恩、一念之情。愿此杯中清香,载得今夜意重。”
李肃脸上抽了抽,喝,美女面前不能怂,绝世大美女面前更不能,一饮而尽,作势洒然。
然后,她轻轻放下茶杯,与怜星、邀月缓缓并肩立定。
三人不再拜跪,只是以一式别调之礼,双手合于胸前,身形微俯,似拜非拜,意重礼轻,恰似风过兰舟。
魏瑶温声道:“今夕得词得名,是我移花宫之幸,也是我三人之幸。”
“若来年元夜,月上汴水,宫灯如昼,瑶……愿再执琴候君再会。”
她微顿,忽然一笑,自嘲般低声一叹:“只是今夜得词,心喜太甚,倒生妄念了。公子文武并举,志在千里,人中龙凤,”
“若将来真有一人,能当得起这诗中情意,还请公子切莫藏拙,切莫姑负。”
说罢,三人缓缓起身,送李肃出了偏厅。
李肃等她们关了门,马上抓起一名周府仆人衣袖:“快快带我去茅厕。”